殿前风雪如刀，摄政王顾云辰的身影如一尊沉默的石雕，已长跪三日三夜。他所求的，不过是一道圣旨，将他的结发妻子——我，张挽月，从正妻之位上拽下，贬为妾室，好为他的心上人张云舒腾出那中宫之位。三日期满，他终是捧着那道冰冷的圣旨，自殿内踱步而出。龙椅之上的天子凝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，忧思沉沉，只留下一句幽幽的叹息：“皇叔，望你此行，莫要追悔莫及。”顾云辰的步伐未曾有丝毫迟滞，连衣角都未曾被寒风牵动一下，只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回响：“本王，此生无悔。”
1
我原以为，我的心会如被万千钢针穿刺，痛不欲生。可直到此刻，我才惊觉，自己竟平静得如一潭死水。
皇帝见我神色淡漠，绞尽脑汁地想要寻些安慰之词：“皇叔他……他只是暂时被那张云舒蒙了心智，在他心底最深处，最在乎的人终究是你……”
话音渐弱，连他自己都听不出半分底气。
我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，笑声轻得像一片羽毛：“无妨，反正用不了多久，我便要与他一纸和离，挥师北上。到那时，是妻是妾，于我而言，又有何分别？”
“陛下也无需为此感到愧疚或为难，只管将那和离的圣旨赐予臣妾便是。”
我的决断已下，皇帝长叹一声，终究是依我所言，再拟了一道圣旨，将我与他之间最后的羁绊，彻底斩断。
出宫之时，恰逢漫天飞雪。朱红的宫墙被皑皑白雪覆盖，景致一如往昔。我步履走走停停，竟鬼使神差般踱到了御花园，不偏不倚，撞上了那个凭栏赏雪的身影。
四目相接，空气中仿佛凝结成冰。
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，随即被浓重的晦暗所取代：“月儿，何时入的宫？”
我将那卷和离圣旨悄然藏入袖中，亦装出几分讶然：“臣妾前来探望太后，倒是未曾想，会在此处遇见皇叔。”
他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，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，目光如利刃般在我脸上逡巡，似乎想从中剖析出些什么。
良久的对视，最终是他败下阵来。许是见我脸色苍白如纸，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大氅，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我的肩上。
“既然如此，月儿便与本王一同出宫罢。”他言罢，又怕我脚下湿滑，竟执意要牵我的手。
我象征性地挣了两下，手腕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握住，动弹不得。也罢，左右……也牵不了几次了。
恰在此时，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，尖着嗓子禀报：“王爷！您的护卫战一在宫门口候着，让奴才转告，云舒姑娘她害喜害得厉害，吐得昏天黑地，正等着您回去陪呢！”
话音未落，我便清晰地感觉到，那只曾予我无限温暖的手，骤然松开了。
“本王先行一步，你路上小心，莫要着了风寒。”他将手中的油纸伞塞进我怀里，匆匆叮嘱一句，便转身没入风雪之中，背影仓皇得像是在逃离。
我孑然立于原地，目送着他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，直至化作一个模糊的小点，彻底消失不见。直到再也看不见，我才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，转身出宫，径直去了军营校场，一柄长剑舞得寒光凛冽，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斩断。
一套剑法练毕，亲卫前来禀报，说摄政王派人送来一块足有十两的金锭，并请我回府，襄助他布置新婚事宜。
我思忖片刻，也确是时候回府收拾我自己的行囊了。于是，我回了那座曾被我视作归宿的摄政王府。
一炷香后，我甫一踏入王府大门，满目皆是刺眼的红。红绸高挂，喜字张贴，那喜庆的气氛像一根根细针，扎得我双目生疼。我连忙收回视线，快步走向书房。
刚一进听竹轩的院门，便看见一个身披赤红狐裘的女人，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主位上品茶。她的小腹微微隆起，发间竟戴着一顶凤冠，冠上镶嵌的赤红宝石在雪光下熠熠生辉，灼痛了我的眼。
2
只一眼，我便认出，那是我阿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！
她察觉到我的目光，非但没有丝毫收敛，反而抬起手，得意洋洋地扶了扶那顶凤冠：“姐姐，看着可是眼熟得很？”
“如今，姐姐只要跪在我的面前，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杯茶，我便大发慈悲，将这头冠还给你。”
她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，仿佛已将我牢牢拿捏在掌心。
可我却连一句废话都懒得与她多说，径直越过一众丫鬟，三两步上前，一把便从她头上将那顶凤冠扯了下来！
“此物乃我母亲的遗物，”我将凤冠紧紧攥在手中，冷冷地丢下一句话，“便没有需要向你下跪才能讨回来的道理！”
我摩挲着冠上那颗温润的红珍珠，转身便要离去。她看着我自信而洒脱的背影，眼中闪过一抹怨毒的厉色，随即捂着小腹，凄厉地惨叫起来：“啊……痛，好痛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周围的丫鬟婆子瞬间乱作一团：“王妃！快来人啊！快去请御医！王妃和小世子出事了！”
我心口猛地一紧，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泰山压顶般袭来。
我自觉从头到尾都未曾碰过她分毫，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，尽快离开这个的是非之地。
未曾想。
我尚未走出听竹轩，便被他的亲卫们团团围住，水泄不通。
“挽月小娘，王妃出了意外，当时在场的只有你碰过她，还请你留在王府，配合调查。”我握紧了手中那颗冰凉的红珍珠，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未曾得到，便被强行押回了书房。
我在书房中枯坐了一整日。
直至傍晚时分，他终于忙完归来，身上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。
一见面，他连一句盘问都未曾有，便直接给我定了罪。
“月儿，立云舒为妃，是因为她怀了本王故交的骨肉，而且……这也是代替你和你娘，对云舒母女的一种补偿。”
“她终究是你的亲妹妹，圣旨已下，你便不该三番五次地欺辱于她。”
我眼底最后一丝光亮，瞬间熄灭。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，他竟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，只为给她撑腰立威。
我垂下眼帘，姿态谦卑恭顺。
“皇叔说的是，挽月受教了。”
既然他不愿坦白，那我便装作全然不知吧。
他身形一僵，手中摩挲的扳指也停了下来。
他预想过我会哭闹，会质问，却唯独没想过，我会如此平静地认下。
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，只有寒风从窗隙中涌入，缓缓吹进他的心底。他喉结滚动了许久，薄唇才艰难地吐出一句：“你与本王，好似……生疏了许多。”
我一时语塞，唯有沉默以对。
他细细地打量着我，这才察觉，我的腰间空空如也：“本王曾赠你的那块暖玉呢？你向来贴身佩戴，这些日子，却再未见你戴过了？”
若他足够细心，便会发现，不止是那块暖玉，连同他赠予的头钗、东珠、手镯……我房中所有值钱的物件，早已被我变卖一空，换做军资，只为让前线的将士们能有一件过冬的寒衣。
但我不会告诉他，只随口敷衍道：“许是遗落在某处了。”或许是当真想开了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3
我朝他躬身行了一礼，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情意，只剩下冰冷的疏离。
“若皇叔能将剩下的三锭金子赐予我，”
“我愿开张氏祠堂，将她记入族谱，让她真正成为我张家的一份子。”
“还望皇叔宽恕我这些时日的冲撞鲁莽，这也算是我……恭贺皇叔觅得良缘，共赴白首之约。”
纵然他喜怒不形于色，此刻也难掩瞳孔中的剧烈震荡。
他眯起凤眸，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住我，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。可我坦然自若，目光澄澈。
他的气场骤然沉了下来，指尖的扳指被捏得“咯吱”作响：“本王以前，竟不知你这般……大方？”
从前不大方，自然是因为爱会催生出极致的占有欲。
如今大方，自然是因为不爱了。
我扯了扯唇角，摆出一副乖顺至极的模样：“正如皇叔所言，云舒与皇叔并无私情，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？”
他一时语塞，抿着薄唇沉默了许久，才终于开口：“三锭金，本王取来给你便是。”
他朝着暗处拂袖示意，隐匿在阴影中的护卫战一立刻领命。不过一刻钟，三锭沉甸甸的金子便被取了来。
接过金锭的刹那，我心口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。
毕竟，拿到这最后三枚金锭，便意味着我与他的夫妻情谊，已彻底走到了尽头。
我摩挲着手中冰冷的金锭，眼眶泛红，朝他深深行了一礼。
“多谢皇叔。”
我这番生疏的礼数，显然刺痛了他。他拂袖起身，准备离去。
行至书房门口时，他又仿佛想起了什么，脚步一顿。“曾经你与本王约定，若本王令你伤心难过，便予你一锭金，待凑满一百锭时，你便会永远离开本王。”
“不知此刻，本王已给了你多少锭了？”
一百锭金，一万两，足以买下全军一整个冬天的粮草。
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，只随口报了个数字：“九十五个罢。”
听到这个数字，他紧绷的背脊似乎放松了些许。
他背对着我，微微颔首：“剩下五个金锭，本王不会再让你伤心了。”
言罢，他才缓缓踏入那漫天风雪之中。他似乎从未想过，我们之间，早已走到了终点。
而等到他的背影彻底被风雪吞没。
我才对着这无边的夜色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，轻轻说了句：“可是皇叔，我已经彻底放下了，再也不会，被你伤到了。”
当夜，我将那封和离书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，而后头也不回地，离开了这座困住我三年的王府。
……
得胜还朝之日，他终于挣脱了世俗的枷锁，在三军阵前立下重誓，要娶我张挽月为妻。
“本王顾云辰此生，不求子嗣，不纳妾室，只求与张挽月白头偕老，共此一生！”
大胤朝人尽皆知，摄政王顾云辰爱张挽月如命。
可婚后三年，他却将张挽月的义妹张云舒养作外室，宠爱有加。
甚至对张挽月唯一幸存的兄长张彦辰说：“四郎，唯有你以残疾之身，去陛下面前哭诉，言说放心不下云舒，陛下才会将她许配给我。”
“也只有如此，挽月才不会同我哭闹不休。”
……
4
胤朝，常胜将军府祠堂。
“月儿，我看王爷心意已决，恐怕纳张云舒为妾，只是迟早的事了。”
“可笑当年父亲战死沙场，还将那医女张云舒认作义女，她竟如此恩将仇报，生生拆散了你与王爷！”
祠堂内檀香缭绕，四哥张彦辰的话语如同一柄柄重锤，狠狠砸在张挽月的心上。
她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，那笑意里满是苍凉。
与顾云辰相识二十余载，从幼时总爱追在他身后甜甜地喊一声“皇叔”，到如今冲破礼教束缚，成为他的妻。
她见过他爱她时，是何等模样。
那么，他不爱了，她自然也能在第一时间，敏锐地觉察。
只是她未曾料到。
他们曾跨越万千险阻才得以相守，可成亲不过短短三载，那份爱意，竟已消散得如此之快。
张挽月望着轮椅上四哥张彦辰那双写满痛楚的眼，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剜割，痛彻心扉。
十年前，嘉陵关那一役。
她的父母与三位兄长全部战死沙场，唯有四哥张彦辰侥幸存活，却也因那一战落下终身残疾，从此与轮椅为伴。
如今，他们是彼此在这世上，唯一的亲人了。
她不愿再让他为自己担忧：“四哥放心，我心中已有决断。”
“近日柔然来犯，陛下已应允我与顾云辰和离，如今只待军资集齐，我便将率领大军，出征柔然。”
张彦辰的手一瞬死死嵌入轮椅的扶手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，英俊的脸上是深刻入骨的沉痛。
“挽月！将军府如今只剩你我兄妹二人，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，你让四哥……如何独自苟活于世？”
他悲痛欲绝的话语，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张挽月的心上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张挽月指尖微微收紧，死死忍住眼眶中翻涌的热泪：“四哥，你我皆知，为国征战是将军府的无上荣耀，守护边疆百姓，是你我早已刻入骨血的使命。”
张彦辰闻言，一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，满脸颓败地靠在木轮椅上……
兄妹俩相对无言，唯有满室的心痛在空气中弥漫。
以至于张挽月迎着漫天风雪走出府门时，眼眶依旧红得厉害。
远远地，她便看见顾云辰等在府外。
男人身着一袭玄色九蟒长袍，肩上的大氅已落了薄薄一层积雪，俊美得不似凡尘中人。唯有在望见张挽月的那一刻，那双古井无波的淡漠眼眸，才终于泛起一丝波澜。
“怎么去了这么久，四郎不知本王在外面等你吗？”
“怎么脸色不好，是不是饿了？”
“怎么连眼睛都红了？”
他握住张挽月的指尖，觉察到她指尖冰凉，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暖。
他这样贴心，张挽月该高兴才是。
5
可距离陡然拉进后，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。
仔细看去，顾云辰的衣襟有些许散乱，脖颈之下隐约可见猩红的吻痕……
她回将军府不过一个时辰而已，竟然也等不得，要和张云舒亲密一翻。
张挽月抬手，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襟：“皇叔，若是当年，我们没成婚……”
话未说完，顾云辰的脸色就沉了下去：“胡说什么。”
“你是本王亲手养大，现在可是后悔嫁给本王？”
二十年前，柔然犯边，张家满门出征，连年仅十二的四哥也上了战场。
偌大的将军府，只剩下张挽月一人。
是顾云辰可怜她，把她带进宫。
战打了十年，他就养了她十年。
这十年，她跟着同龄的太子念书习武，跟着太子唤顾云辰皇叔。
也是这十年，她对这个才大自己六岁的皇叔，情根深种……
或许当初。
她就该按下心中爱慕，一声皇叔，一世皇叔。
张挽月笑着摇了摇头：“说笑罢了。”
说完，她先一步上了马车，与顾云辰一同回摄政王府。
谁知才到半路，顾云辰的贴身亲卫凌一突然神色来报：“王爷，户部有紧急公务，请您挪步！”
“冒冒失失，成何体统。”
顾云辰虽然在训斥，可眼里却满是担忧。
太子登基后，身为摄政王的顾云辰已将政务全部交还，如今只在户部领个闲职而已。
他这么着急，大约是去见她的那位好义妹——张云舒。
张挽月笑笑，只说：“皇叔去吧，只是既然失约，别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。”
顾云辰难得弯起唇角，点了点她的鼻尖：“小狭促鬼，别说一个金锭，就是百个千个，本王也舍得。”
这是他们曾经的玩笑。
若是让张挽月生气，顾云辰就补偿她一个金锭。
如若攒够一百个金锭，张挽月就会永远离开他。
如今，这笔黄金是大军开拔，她出征柔然的最后一笔军资了。
现在还差七枚，就是她凑齐的数量了。
凑齐那天，便是她与顾云辰正式和离，出军北上那天。
顾云辰丝毫未觉，让凌一取了一枚金锭给张挽月，匆匆走了。
再见到顾云辰时，已经是第二天。
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，神采奕奕地进了书房找张挽月。
彼时，张挽月已经看了一整晚的边防分布图，双眼通红。
以前，张挽月累了倦了、伤了痛了，顾云辰总是第一个发现的人。
但现在。
顾云辰无视她疲倦的神情，握着她的手：“你近日似乎总是忧心忡忡，我在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你的义妹，不若让她入府陪你罢。”
“东侧的听竹轩是不是空着，便让她住到那里。”
如此，便是已经做了决定，只是知会张挽月一声而已。
好在张挽月已经不在意了。
张挽月深深看了他一眼，上扬的语调里没有一丝笑意：“好啊，听竹轩正好离皇叔的书房近，皇叔正好替我多照顾义妹。”
6
她脸色语气都如常，顾云辰没来由慌了一瞬。
不过很快，那抹慌乱就被他压下，笑着把张挽月拥入怀中。
“云舒是你的妹妹，无论如何，本王都不会亏待她。”
张挽月靠在他的胸膛，明明他还是她爱的那个人，可她心里却已经没了一丝波澜。
张云舒住了下来。
当晚，她就带着丫鬟，哭唧唧到了张挽月的书房：“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姐姐？不然怎么我一入府，亡母留给我的玉簪就遗失了……”
张云舒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，苛待义妹。
下人都以眼观鼻，不敢说话。
这点伎俩，张挽月根本就不放在眼里：“那便去查你自己是如何丢失的，与我何干？”
军中事忙，她打发完张云舒，就想让张云舒走。
就在这时，外面突然传来通传。
“王爷来了。”
顾云辰一进来，张挽月便看见他的眸光落在张云舒身上。
那眼神，三分疼惜三分担忧，还有四分是安抚。
果然，下一刻。
张挽月便听见顾云辰的质问：“早间让你妹妹住下来是你同意的，如今又闹什么？”
张挽月黛眉一簇，还没开口。
张云舒就先一步跪下，泪眼涟涟：“姐姐，若是别的物件，哪怕再珍贵，妹妹都能赠与你。”
“唯有这支玉簪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，还请姐姐还给我。”
就连顾云辰，脸上也染上失望之色：“月儿，你年幼时，本王教导过你什么？”
“君子不虚行，行比有正，你怎么能因为妒忌，便苛待于她？”
他下意识从怀里拿出一锭金：“你若是缺银钱，本王给你便是。”
三言两句，甚至未曾听张挽月辩驳一句，就把苛待义妹罪名盖在了她的头上。
望着顾云辰递来的金锭，张挽月的表情有过一瞬空白。
明明曾经，哪怕她与太子争执，顾云辰都会率先维护她。
他现在就这么爱张云舒？
张挽月扣紧手指，反问了句：“敢问皇叔，我什么都有，为何偏要嫉妒云舒，嫉妒到甚至不惜偷拿她的簪子？”
“当然是因为我有了王爷的骨肉……”
张云舒话未说完，便被顾云辰冷呵打断：“住口！”
可张挽月还是听见了。
原来……急着要纳张云舒为妾，甚至不惜去找四哥商议。
是因为张云舒已经珠胎暗结，顾云辰急着为孩子正名！
张云舒被顾云辰怒斥，眼里的泪当即落了下来。
可这次顾云辰没再看她，而是放缓了声音，小心翼翼哄张挽月：“月儿，一根簪子而已。”
“还给她吧，不闹了好不好？”
这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，直直浇灭了张挽月心里的怒火。
话都说到这份上，他还是觉得她在刁难张云舒的话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。
张挽月扯了扯唇，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。
“好，我不闹，那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我这个‘苛待义妹’的王妃？”
顾云辰抬手捏了捏眉心，沉思一瞬：“今日起，你就别掌家了，让云舒代你掌家。”
张挽月听着，连心痛都没了，只觉荒谬。
她即将要走，这摄政王府谁掌家都与她无关，只是这张云舒是什么身份，替她掌管王府？
小妾？还是外室？
7
似乎是洞察她的想法，顾云辰对着下人吩咐了句：“王妃身体抱恙，义妹张云舒代为掌管王府。”
一众仆人连个不字都不敢说，战战兢兢俯首应“是”。
最后，众人退去。
张云舒得意起身上前，靠在张挽月耳畔说了句。
“姐姐，你瞧，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样，在家吃不饱，就会到外面偷腥。”
“你信不信，最后我会取代你，成为新的摄政王妃？”
张挽月心口刺痛，可她久居阵前，早便学会了喜形不露于色。
“想要你就拿走罢。”
“抢来的东西，又得几时长久？”
更何况她不日就要出征，这摄政王妃谁爱当谁当吧。
张云舒气得咬紧了牙：“那姐姐就看看，我能霸占王爷几时。”
张挽月懒得和她争吵这些，转身回了书房。
直到把门关上，隔绝掉外面的一切声音之后，张挽月才露出疲态。
她望着桌上的沙盘，满脑子都是以前将军府满门出征，她一个人被丢在诺大的空府里，是顾云辰牵起她的手，说会给她一个家。
现在，摄政王府一切如旧。
张挽月却已经没有家了的感觉。
她重新推衍沙盘，一遍遍安慰自己：感情是会消失的，这个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。
心口翻涌的情绪，渐渐被安抚下来。
张挽月盯着桌上的沙盘，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都闭门不出，专心养好旧伤，推衍战术，等待顾云辰军资。
确实，顾云辰或许也觉亏欠，隔三差五就差人给她送来一块金锭。
同时也会让下人通传一句。
“王爷事忙，等忙完便过来陪伴王妃。”
又过两天，顾云辰确实来了，只不过却不是来看她的。
他进书房的时候，凌厉的眉眼低垂着，一幅风雨欲来的模样。
以前张挽月很熟悉他这幅模样。
幼时她与太子犯了错，上树掏了鸟窝，拔了大臣的胡子，顾云辰就这样沉着脸打她和太子的手板。
打完后，他又会背着太子给她上药，喂她吃果脯。
可现在……
“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？”顾云辰的声音低沉如刀。
“不知。”
张挽月这几天都闭门不出，甚至和外界传递消息，都是贴身亲卫代传。
顾云辰眉头皱得更紧、更深：“不知？那日从你这出去，云舒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，今日宫中御医来看，说她已经中毒几日了！”
“如今云舒已经缠绵病榻，御医说若无解药，只怕撑不过三日。”
“月儿，你实在是让本王失望。”
幼时，张挽月养在顾云辰膝下，千娇万宠天不怕地不怕，唯独害怕从顾云辰嘴里听见“失望”二字。
8
为了不让顾云辰失望，她读书比太子认真，练武比太子刻骨。
如今只是为了一件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，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对她“失望”了。
张挽月的心仿佛被划了道口子，鲜血淋漓地痛。
对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，她也懒得辩解：“我没做过，解药没有，其余便任凭皇叔处置。”
“罚跪宗祠也好，和离也好，我都接受。”
话落，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顾云辰手间扳指骤然碎裂，他眼里愠色更浓，喉结微滚正要说些什么。
外面突然传来护卫凌一的禀告声：“王爷，御医已研制出云舒姑娘的解药，只是如今还差一味，一味药引……”
“差什么直接去寻便是，吞吞吐吐做什么！”顾云辰抬眸冷斥。
凌一远远看了张挽月一眼，抱拳跪下：“还需云舒姑娘至亲之人的血肉为药引！”
顾云辰的脸色变了又变，挥了挥手示意凌一退下。
待书房内彻底静谧下来，顾云辰看着张挽月，放缓了声音开口。
“月儿，此事因你而起，自该由你解决。”
若是之前还能说伤心沉痛，此刻张挽月已经只剩下愤怒：“皇叔别忘了，她只是我父收留的义女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就被顾云辰不耐打断：“本王早便查过，她是张老将军的亲生女儿，是你母亲容不得云舒母亲进门，才谎称义女。”
“云舒与你，是亲姐妹。”
张挽月一瞬僵在原地。
记忆中，爹娘感情甚笃，爹更是为了娘一辈子不曾纳妾……
难道真如张云舒所说，这世上没有忠贞不二的男人吗？
沉思间，顾云辰已经拿出了随身的匕首，放缓了声音哄她：“月儿乖，等过完一遭，你我之间依旧如初。”
“云舒的身体和她腹中胎儿，不能有任何差错。”
他终于不再伪装，态度也不容拒绝。
好似已经全然忘了。
五年前，张挽月同他一起出征南疆时。
她曾经在战场上替他挡了一刀，那一刀直直贯穿她的小腹，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。
代价是张挽月再也无法生育，且每逢冬季时，必痛不欲生。
张挽月心里一片悲凉，声音也轻若游丝。
“皇叔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，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不值得的人，伤害我自己。”
“若你执意如此，你我不仅夫妻情谊断绝，便是多年叔侄情谊，也荡然无存了。”
顾云辰慌乱了一瞬，再次上前拥住她。
“说什么胡话，我与你拜堂时曾祭拜天地，是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夫妻。”
“至于云舒的事情，我日后再与你解释，毕竟你不能有孕，可以将她的孩子养在你的膝下，摄政王府也算后继有人。”
张挽月小腹坠痛已经让人难以忍耐，却仍旧不及顾云辰的话伤人。
“可是皇叔，当初祭拜天地时，你也曾说过会护我，不让我伤，不让我痛。”
顾云辰愣了瞬，又很快回过神来，将那把精美匕首递到她的手里。
“那你自己来。”
她自己来，便不算他伤她吗？
张挽月接过刀，极轻极轻地说了句：“古有三太子割肉还母，剔骨还父，这次就当我还了你的养育之恩。”
9
她拿过桌上的茶碗，正要隔开手腕。
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：“王爷莫要再为难舍妹了，不过一碗血肉而已。”
张挽月心头一跳，猛地抬头看去。
四哥张彦辰缓缓推着轮椅进来，脸色惨白，手腕上缠了一大圈白布，白布上漏出丝丝猩红。
迎着顾云辰浑身的威压，张彦辰抬起手腕：“若云舒的身世真如王爷所说，我这个做哥哥的血肉，也可解毒。”
张彦辰朝着张挽月悄悄眨了眨眼，仿佛是在说“月儿别怕，还有四哥呢”。
“云舒身体要紧，彦辰未经通传就擅闯王府，还请王爷见谅。”
顾云辰蹙着眉，似乎是想要说什么。
护卫凌一再次匆匆来报：“王爷，云舒小姐醒了。”
顾云辰顾不得这么多，深深看了张挽月一眼，留下枚金锭，匆匆离去。
等屋里彻底没了顾云辰的气息，张挽月的委屈难过就再也压不住了。
她颤着手去查看张彦辰的伤口，眼眶通红：“四哥……”
张彦辰连忙哄她：“这么大人了，怎么还掉金豆子，四哥没事，四哥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，过两天就愈合了。”
“得亏你身边的暗卫来找我，我才能及时过来，不然你就要带着伤上战场了。”
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说没事，张挽月越是心痛如绞。
曾经她曾无数次期盼过，想要父母兄长的疼爱。
如今实现了，她却又好难过。
她能劝说自己容忍顾云辰的变心，容忍张云舒的挑衅。
但她无法容忍自己唯一的亲人受伤。
张挽月狠狠擦去眼泪，叮嘱张彦辰保重身体，数了数确认已有九十七颗金锭后，入宫求见皇帝。
入了勤政殿，张挽月还没来得及行礼。
皇帝顾廷逸连忙从龙椅上下来，扶住她的手臂：“说好的，没人的时候不行礼，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，要是连你都向我行礼，那这皇帝真是当的没意思透了。”
听着他如小时候一般的语气，张挽月又是一阵恍惚。
顾廷逸也好，四哥也好，自己也好，他们好像都如从前一般，未曾变过。
那到底为什么，顾云辰变了个彻底？
还好她不日就要出征，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，她也都无所谓了。
“今日怎么有时间进宫来找我了，上次不是还说要和皇叔好好告别吗？”
顾廷逸的声音打断张挽月的思绪。
她抿唇，咽下喉间酸涩：“我……我是来向你求下旨，赐我与皇叔和离的。”
顾廷逸狭长的凤眸微眯，震惊中带着难以置信：“上次不是还说，等到你出征前，我再赐旨让你和离吗？”
是啊，可是没想到，这才短短数日，她就受不了了。
张挽月心口思绪翻涌，正想着该怎么说。
守在门外的大太监福财突然进来禀报：“陛下，摄政王来了。”
顾廷逸连忙肃然起来，催促张挽月：“你到屏风后躲一躲，免得连累我也与你一样，要被皇叔训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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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挽月只能把话咽回到肚子里，快步绕到屏风后。
谁知刚隐匿好身形，就听顾云辰冷沉的声音缓缓传来：“本王来向陛下请旨，立张云舒为摄政王妃。”
“至于张挽月，她品行不端，善妒专横，降低为妾。”
张挽月身形一滞，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隐约间，顾廷逸好似担忧地往她这边看了眼：“皇叔，挽月知晓这件事吗？”
“张家世代忠烈，不若您先与挽月和离，再娶张云舒为摄政王妃，也免得寒了功臣的心……”
顾云辰清冷冷打断他：“等陛下有了旨意，她自然会知道。”
“这几日云舒中了毒缠绵病榻，护国寺的了悟方丈来看了，都说云舒这胎贵不可言，若是云舒身份太低，临盆时便会压不住胎儿，难产而死。”
“本王也从未想过与月儿和离，陛下，此事不要再提。”
他的语气不容拒绝，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。
哪怕顾廷逸是皇帝，也没法忤逆他。
他只能当场拟了圣旨给顾云辰，轻轻感叹了句：“皇叔，只愿你来日莫要后悔。”
顾云辰接过圣旨后，却脚步都未曾停滞一瞬，只留下句。
“本王永不后悔。”
等顾云辰彻底走远，张挽月才从屏风后出来。
她脸色发白，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。
顾廷逸面露担忧，绞尽脑汁安慰她：“挽月，皇叔他只是一时被张云舒蒙蔽，他心里还是最在意你……”
后面的话，顾廷逸说的也没有一丝底气。
因为哪怕当年胤朝内忧外患、所有人都跪求神佛开眼保佑胤朝的时候。
顾云辰都能轻描淡写说了句：“事在人为，人定胜天。”
他不信神佛。
如今，他却为了张云舒，将了悟方丈的话奉若圭吾，要贬妻为妾……
像是自嘲般，张挽月轻笑一声：“反正过不久，我就要与他和离出征了，是妻是妾也都不重要了。”
“陛下也不必觉得愧疚为难，把和离的圣旨给我即可。”
她也有了决断，顾廷逸长叹一声，又拟了道和离圣旨给她。
圣旨递给张挽月时，顾廷逸千叮咛万嘱咐：“你离开之前，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皇叔知晓。”
“否则皇叔未必会同意你出征……”
张挽月一一应了。
出宫时，正好在下雪，红墙白瓦，一切犹如从前。
张挽月走走停停，竟然无意识走到了御花园，撞上了伫立在廊庭中赏雪的顾云辰。
四目相对。
顾云辰诧异一瞬，眼神晦暗：“月儿何时入的宫？”
张挽月将圣旨藏了藏，也装作惊讶：“我来探望太后，皇叔何时来的？”
顾云辰薄唇紧抿着，狭长的凤眸上挑像是在猜忌些什么。
都说结发为夫妻，恩爱两不疑。
如今，她与顾云辰却互相欺骗……
对视良久，最后是顾云辰见张挽月脸色苍白，便将大氅脱下来，披在她的身上。
他也亲自为张挽月撑伞，将她护地严严实实。
“既如此，月儿便同本王一起出宫罢。”
怕路太滑，他执意要牵着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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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挽月挣扎了两下，抽不开，便由他去了，左右也牵不了几次了。
还差三枚金锭，她便能率军北上了。
两人一路无言，直到快要走出御花园时。
顾云辰突然望着熟悉的小路，怀念似的感叹了一句。
“你十二那年，京城也下了这般大的雪，我还记得你和廷逸一起在这里堆雪人，然后一起着了风寒……”
张挽月记得这件事。
当年她高烧不退，是顾云辰躺在雪地里，把自己冻冷了用身体给她降温。
那样好的皇叔，她怎么会不心动？
张挽月感受着顾云辰指尖的温度，正要开口。
小太监匆匆来报：“禀报王爷，您的护卫凌一在宫门口等您，让奴转告说云舒姑娘害喜，吐得厉害，等着王爷回去陪呢。”
下一瞬，张挽月便感觉，顾云辰握着她的手放了。
“本王先走一步，你小心回来，莫要着凉。”顾云辰将伞留给她，叮嘱了句便匆匆离去。
张挽月站在原地，看他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，越来越小。
直到快要看不见他，她才把刚刚没吐露出来的心声，缓缓说了出来。
“皇叔，如果一个人开始追忆感情最开始的时候。”
“那就意味着，这段感情走到头了。”
张挽月也出了宫，却没回王府，而是朝着与顾云辰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开了。
张挽月回到将军府时，已经深夜。
她不想惊动四哥，悄悄回自己的院子睡了。
第二日天没亮。
她又早起去校场练枪，凡是心有不服者，皆可上前赐教。
凛冬之中，张挽月银甲红披，一杆红缨银枪寒光凛凛，枪势如龙。
贬妻为妾的圣旨已经公布，有后来的新兵看不起她：“一个王府妾室，也敢到军营撒野？”
结果不服上前者，皆被她一枪挑下马，败于她手。
刚收拾完刺头，外面亲卫来报，说摄政王派人送来一块十两的金锭，并且请她回王府去帮忙布置成亲事宜。
张挽月想了想，昨日她离开摄政王府时走的匆忙，还有布防图沙盘等东西没取，便回了一趟摄政王。
一柱香后，张挽月刚走进摄政王府，便看见府内已经布满红绸，贴上了红双喜。
她双目一刺，连忙收回视线往书房去。
谁知匆匆路过张云舒住的听竹轩时，便见张云舒的手帕交在背后偷议她。
“那张挽月不顾礼教纲常，非要嫁给大她一辈的摄政王，这下好了，贬妻为妾，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。”
这样的话，张挽月曾听过许多，以前她不以为意，如今……
张挽月竟然觉得，她们说的有道理。
她不愿多生事端，装作没听见想要走。
未料下一刻，又撞见顾云辰匆匆往听竹轩来。
他的随身小厮，一直在禀告：“爷，宾客名单已经定了，您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？当年娶月王妃时，您都不曾如此劳累……”
“不一样。”顾云辰淡淡回了三个字。
小厮当即意识到什么，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：“瞧奴这张嘴，月王妃与云舒王妃自然不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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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只是爷，您既然不喜月王妃，当年又为何要在三军阵前，求娶月王妃？”
张挽月原本要走，此刻却下意识隐匿了身形，躲在了假山后。
接着，便听顾云辰冷硬的声音隔着假山传来。
“张老将军临终前嘱托本王，要护月儿一世荣华安康。”
“当年在南疆，她又替本王挡了一刀，九死一生，为唤醒她求生的意志，本王只能妥协，娶她入门……”
张挽月彻底僵住。
顾云辰后面说了什么，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。
脑子里满是十年前，她与顾云辰去祈福，因为大雨被困行宫。
漫天雨幕中，他将唯一一把伞给了她。
张挽月终是忍不住在无人之时，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顾云辰一角袖摆，向他表明心意。
“皇叔，挽月爱慕您已久。”
“若是您这一生给了胤国，下一世也没有我，那下下辈子……能不能给我？”
当时，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。
顾云辰也确实恼怒羞愤，斥她大逆不道，拂袖离开……
她曾好奇，为什么自己与四哥、与顾廷逸都能数十年不曾改变，而顾云辰却能移情别恋，叫人看不穿，摸不透。
原来是因为，他本身就从来没有爱过她！
难怪这些年，他什么都给她最好的，什么都依着她，纵着她，却唯独不曾与她真正亲密过。
哪怕动了情，他也会瞬间冷静下来，先替她解决需求……
千疮百孔的心在此时又多添了一道伤疤。
还好此刻她已经决定放下，否则漫漫余生，不知该如何痛苦绝望。
再回过神时，四周已经空无一人，冷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。
张挽月不再逗留，直直回了房，拿了防卫图和沙盘想走。
出书房时，却被张云舒的婢子拦住。
“挽月小娘，王妃请你回来，是让你协助王妃操办成亲事宜，如今你还没什么都没做，怎么能走？”
张挽月只觉可笑，随口问了句：“她想要我配合她什么？”
那婢子当即得意起来，清了清嗓子大声说。
“自然是你作为小妾，跪下给王妃敬主母茶！”
似是知道张挽月不会去。
婢子压低声音说了句：“挽月小娘，王妃说只要你配合，她就把你母亲的遗物还给你。”
张挽月目光一沉，冷冷扫了婢子一眼，便迈腿往听竹轩去。
一进听竹轩的院门，就看见张云舒披着一身红色狐毛大氅，坐在主位上喝茶，她的小腹微微隆起，头上带着凤冠，赤红的宝石熠熠生辉。
只一眼，张挽月便认出，这是她嫁妆单子里丢失的凤冠。
也是她阿娘留给她的遗物！
觉察到张挽月的视线，张云舒还抬起手，得意扶了扶头冠：“姐姐可是觉得眼熟？”
“现在姐姐只要对着我跪下，恭敬请我喝茶，我便把这头冠还给姐姐。”
她洋洋得意，仿佛拿捏住了张挽月。
可张挽月却一句废话也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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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直接越过一众丫鬟婆子，上头去摘下张云舒的头冠！
不过呼吸之间，张挽月便摘下了头冠上那颗大的赤色珍珠。
头冠其实不重要。
唯有这颗红珍珠，是当年爹娘的定情信物，张挽月必须拿回来。
“既是我母亲的遗物，那就没有向你下跪才能讨回来的道理！”
张挽月摩挲着手上的红珍珠，丢下这句话就要走。
张云舒看着自信洒脱的背影，眼里闪过一抹怨毒，而后捂住小腹痛苦大喊：“痛，好痛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周围丫鬟婆子骤然乱成一团：“王妃！快来人去请御医啊，王妃和世子出事了！”
张挽月心口发紧，不祥的预感如山压来。
她自觉从头到尾都没碰到过张云舒，却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不曾想。
张挽月还未出听竹轩，就被顾云辰的亲卫团团围住。
“挽月小娘，王妃出了意外，当时只有你碰过她，还请你留在王府，。”
张挽月握紧手中的红珍珠，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，就被送回了书房。
她在书房枯坐了一天。
傍晚时分，顾云辰终于忙完过来，身上还沾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一见面，他问都没问一句，直接就下了定论。
“月儿，立云舒为妃是因为她怀了本王故交的孩子，而且……这也是代替你和你娘，对云舒和她母亲的补偿。”
“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，圣旨已下，你也不该三番四次欺负云舒。”
张挽月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。
张云舒这样拙劣的栽赃陷害，顾云辰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，给张云舒撑腰立威。
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，张云舒才是他顾云辰不可触碰的逆鳞。
而且事到如今，他还在骗她。
如果真是故交之子，他分明可以一早补偿，一早坦白，却偏偏选了纳她飞妃这样的法子……
张挽月低眉顺眼，态度恭敬。
“皇叔说的是，挽月受教了。”
既然他不愿意坦白，那她便装作不知道吧。
毕竟过不了多久，她就要走了。
顾云辰怔然一瞬，手中的扳指都停下了转动。
他想过张挽月会和他闹，和他吵，甚至提前去张彦辰那边打了招呼，说若是张挽月闹起来，便把她送回将军府，重新管教。
但他没想过，张挽月就这样认下了。
书房内一瞬静谧下来，寒风涌动缓缓吹进顾云辰的心里。
他陡然发觉，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顾云辰恍惚一瞬，缓了又缓，薄唇才轻吐出一句：“月儿，你与我好似生疏了许多。”
不是好似。
是她和顾云辰之间，本来就该保持这个距离。
张挽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只能沉默。
顾云辰细细打量她，这才发现，她的腰间一片素净：“本王曾送你的那块暖玉呢？你一直随身携带，近些日子却好似再没见你戴过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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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顾云辰足够细心，就会发现，不仅是他送的暖玉，还有头钗、东珠、手镯。
她屋子里，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就卖掉了，凑做军资只为让将士们有衣服过冬。
但她不会告诉顾云辰，只随口一答：“许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了。”
或许是真的想开了，张挽月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她躬身朝着顾云辰行礼，眼里连一丝情谊也没剩下。
“如若皇叔能将剩下的三锭金给我。”
“我愿开祠堂，请宗族，将张云舒记在张家族谱上，让她真正成为我张家的一份子。”
“望皇叔原谅我这些日子的冲撞鲁莽，也算是恭贺皇叔，觅得良缘，白首成约。”
纵然顾云辰喜形不露于色，此刻也瞳孔震颤，难掩惊讶。
他眯起凤眸，紧紧盯着张挽月，似乎是想要看出，她有没有在说谎。
可张挽月坦坦荡荡。
顾云辰的气场一瞬沉了下去，指尖的扳指“咯吱”作响：“本王以前怎么不知，你竟这样大方？”
以前不大方，当然是因为爱会让人生出独占欲。
现在大方，当然是因为不爱了。
张挽月扯了扯唇，一幅乖顺至极的模样：“如皇叔所言，云舒与皇叔并无私情，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？”
顾云辰一噎，抿着薄唇许久，才开口：“三锭金，本王取来给你便是。”
他朝着暗处拂袖，隐匿在暗处的护卫凌一立即得令。
不过一刻钟，凌一便取来了三锭金。
接过金锭时，张挽月心口有过一瞬的沉闷。
毕竟，拿到这最后三枚金锭，就意味着她与顾云辰的夫妻情谊彻底断了。
她摩挲着这三枚金锭，红了眼朝顾云辰行了个礼。
“多谢皇叔。”
上次她这样行李，还是在十多年前。
顾云辰被她的生疏刺到，拂袖起身准备离去。
到书房门口时，才仿佛想起什么似得。
“曾经你与本王说，如若本王令你伤心难过，便予你一锭金，待凑满一百锭时，你便会永远离开本王。”
“不知此刻，本王给你多少锭了？”
一百锭金，一万两，已经足够买下全军一整个冬的粮草。
张挽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，随口说了个数：“九十五个罢。”
听到这个数字，顾云辰紧绷的背脊似乎放松不少。
他背对张挽月，点了点头：“剩下五个金锭，本王不会再让你伤心了。”
说完，顾云辰才缓缓踏入风雪。6
他似乎从没想过，他与张挽月之间，早就已经走到了终点。
而等到顾云辰的背影，彻底被风雪吞没。
张挽月才对着这无边的夜色，轻轻说了句：“可是皇叔，我已经彻底放下，再也不会被你伤到了。”
当夜，张挽月将那封和离书放在桌上后，就回了将军府。
她回府时，已是深夜。
本想轻手轻脚，不惊动四哥休息。
结果刚进祠堂，就听张彦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。
“和王爷说清楚了？什么时候出发？”
张挽月身形微僵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
张彦辰握着轮椅的手用力到泛白：“总不能是明天……”
“今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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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挽月颤声打断他的话，朝着暗处招了招手。
当即就有暗卫，恭敬呈上一个木盒。
在张彦辰震惊的眼神中，张挽月将盒子打开，拿出刻着自己名字的灵牌，与她逝去父兄的牌位摆在一起。
“四哥，此次出征，我已是抱着不胜不归、和必死的决心。”
“这牌位是我亲手所刻，只等我张挽月马革裹尸后，留由四哥祭奠吧。”
她的语气淡然，实则嗓音沙哑。
张彦辰平日看着平静无波，此刻也满眼猩红，对着祖宗牌位祈求。
“彦辰如今别无所求，但求小妹挽月平安……”
张挽月忍着哽咽，开口走过去半跪在他身边：“四哥放心，无论如何，我都会尽力活下去，你也答应我，一定要等我回来，好吗？”
良久，头顶才响起张彦辰略微颤抖的应答：“……好。”
张彦辰因腿疾常年缠绵病榻，与张挽月多聊了一会便有些精力不济。
张挽月推他回房睡下，才重新回到祠堂。
上一次，她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祭拜自己。
这一次，她则是最后再见逝去的父兄一面。
张挽月虔诚而郑重地上完香，对着供桌上林立的牌位深深叩首三拜，才毅然转身离去。
天色将明，寒雪簌簌。
张挽月到皇城内，点了三千神武军将士，与京郊三万玄甲军一同出征。
帅旗之下，张挽月身披银甲红袍，手中银枪寒光肃杀，声音穿透风雪：“将士们，此战艰险，吾等俱不畏死，誓以吾血捍卫山河！”
三军将士齐声应喝：“誓以吾血，捍卫山河！”
肃杀之气直震云霄！
张挽月戴上面具，领军策马行进，旗帜猎猎，擂鼓震天。
行军至交叉街口时，另一道锣鼓声由远及近，张挽月看见顾云辰的迎亲队伍缓缓行过。
才知原来他与张云舒的婚事，也在今天。
只见白马上，顾云辰一身绛红华服，俊美无俦。
那双冰封的冷眸此刻缱绻万千，而他身后，是为迎娶张云舒铺下的十里红妆。
沿途百姓，观礼者不知何几。
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的张挽月，未有停留，策马领兵从另一街道继续前行。
当她与顾云辰的马匹隔着一条街擦肩而过而过时，过往记忆竟莫名一一浮现。
八岁那年，将军府满门出征，顾云辰牵起她的手，跟她说，她有家。
十八岁那年，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，顾云辰帮她扶灵柩，送家人下葬。
二十三岁那年，她为顾云辰挡刀，顾云辰在三军阵前，许诺非她不娶，永不纳妾……
昔日种种，皆如云烟葬于风雪。
未来，愿他顾云辰此生子孙满堂，得偿所愿。
而她张挽月，注定将为胤国流尽最后一滴血。
城门大开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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旌旗昭昭遮天蔽日，张挽月策马出城，再未回首。
张挽月身后，顾云辰倏然回首，看了眼浩浩荡荡出城而去的玄甲军，心口蓦地一窒。
他抬手攥住胸口，指尖不自觉收紧，视线紧紧凝望着城门的方向。
可帅旗之下的身影已然踏出城门。
他记得玄甲军是跟随张家征战多年的精锐，可张家如今除了张彦辰，只剩下一个张挽月，此刻出征，主帅岂不是……？
顾云辰呼吸一滞，攥着缰绳的手蓦地收紧。
可若当真是张挽月领军出征，他怎会毫不知晓？
只是片刻，顾云辰便压下心底的慌乱，缓缓收回目光，面色如常的策马向前。
摄政王府。
红绸漫天，锣鼓喧嚣。
就连皇帝顾廷逸也特意前来观礼。
身着绛红礼服的顾云辰翻身下马，自花轿中迎出头戴喜帕的张云舒。
二人手牵喜带，缓缓步入喜堂。
与周遭雀跃道贺的人群不同，顾云辰眼底并不见几分大婚的欣然之色。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随着一声高唱的赞礼响起。
忽然，一声惊呼瞬间划破了王府喜庆的氛围：“王爷！”
众人齐齐望去。
只见顾云辰抬手攥紧心口，一手撑住桌沿，剑眉紧蹙，似乎隐忍着难捱的痛意。7
而后猛地吐出一口黑血！
顾廷逸顿时双眸圆睁：“皇叔！你怎么了？”
众人见状，顷刻慌乱起来。
也就在此刻，变故陡生！
一旁静立的张云舒忽然掀去盖头，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，直直刺向顾廷逸心口：“胤朝的狗皇帝，去死吧！”
顾云辰眸色一凝，抬手拉开顾廷逸，身形侧避，出手迅捷死死擒住了张云舒持刀的手腕。
顾廷逸瞬时便反应过来，难以置信：“张云舒，你……你竟是细作！？”
顾云辰额尖浸出冷汗，正要再诘问什么，然而远处一点寒芒乍现！
他刚后撤一步，一支箭瞬间贯穿了张云舒的心口。
被灭口了。
顾云辰眼神微凝，呼吸一点点艰难，身形一晃。
顾廷逸才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，连忙朝顾云辰走去，担忧出声：“皇叔，你没事吧？”
顾云辰轻轻摇头，身体却像不听使σwzλ唤似的，意识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，只来得及听见耳边急切的惊呼。
“皇叔？快！快叫太医！”
……
黑暗之中，雾霭茫茫。
顾云辰只隐约看到一个身影，披风猎猎如火，持枪独立于敌军阵前。
数万箭雨穿胸而过！
顾云辰目眦欲裂地伸出手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衣角擦过他的指尖。
“月儿……张挽月！”
17
顾云辰猛地睁开双眸惊醒，一手紧紧攥着帷账，心脏犹带着撕裂般的痛意。
顾廷逸此刻正站在榻边，眸底含着隐忧：“皇叔，你醒了，可还有不适？”
“张云舒已就地正法，她是敌国细作，在您平日的饮食中下了毒，想要……”
顾云辰额尖冷汗密布，胸膛剧烈起伏着。
他扶着额，缓了缓才道：“这些本王早就知晓，她一开始的目标，便是你和月儿。”
顾廷逸顿时惊诧不已。
顾云辰声音沙哑：“张云舒给月儿下了毒蛊，以她性命相挟，想要接近你，完成刺杀，本王……”
他话音一顿，混沌的脑海中满是方才梦中所见的画面。
他撩起眼皮，目光都还不太清醒，视线流转最后定格在顾廷逸身上，声音发紧：“月儿呢？”
顾廷逸一怔，却别开目光，抿唇不语。
顾云辰的心瞬间一沉，他一字一句，又问了一遍：“我问你，月儿呢！”
良久，顾廷逸眼眶逐渐通红，紧攥着垂在身侧的手，压抑出声：“皇叔，挽月此刻，已独自率三万大军出征柔然！”
一瞬间，顾云辰瞳孔骤缩，脑中嗡鸣一片。
顾云辰难以置信地抬头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他蓦地想起那日帅旗之下，与他擦肩而过的将领，必是张挽月无疑。
而自己竟生生与之错过！
顾云辰心口发闷，他当即掀开锦被便要下榻，却被顾廷逸连忙按下：“皇叔！”
“……晚了，挽月已经出城，最多不过五日，便会抵达边境！”
晚了。
短短两字，堵在顾云辰心口，呼吸窒闷。
怔然良久，顾云辰眼睫一颤，像是如梦初醒一般。
“你们都知晓？”顾云辰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屋内众人脸上的神情，声音渐冷：“为何本王从始至终都不知情？”
顾廷逸眸光复杂地望着他，心中虽不满顾云辰对张挽月的辜负，但到底对他心有敬重，只是提醒了一句：“皇叔不是下过令，凡是与她有关的事，都不过问……”
他的语气不太好，顾云辰却没在意，只是扣在床沿的手缓缓收紧。
顾廷逸想起顾云辰方才说的话，担忧道：“皇叔，如今张云舒已死，那挽月身上的毒蛊……”
顾云辰默然半晌，才道：“无碍，前夜凌一才偷得解药，本王已命他瞒着月儿混在日常膳食当中，她应当无事。”
所以他才会放心对张云舒动手。
“这些事……皇叔为什么都不告知挽月？”
顾云辰垂着眸：“知晓太多，负担便多。”
顾廷逸道：“皇叔，只做不说，是会产生误会隔阂的，比起沉默付出，挽月应该更希望能和您共同面对。”
“更何况，这些时日以来，挽月的伤心痛苦，都是真的……”
顾云辰眸光一颤，收拢的指尖微微泛白：“比起情爱，本王更在乎的是她的命，是胤朝的根基，这一点上，本王绝不容许任何差错。”
气氛顿时死寂一般凝重。
唯有侧妃奚悦忍不住轻声开口：“王爷身上余毒未清，太医说了需好生休养，切忌忧思过重。”
“月王妃此战，定会凯旋而归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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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是当朝丞相之女，也是张挽月和顾廷逸的发小，同样爱慕顾云辰已久。
只是当初胤朝风雨飘摇，她父亲与顾云辰达成交易，以纳她为侧妃换奚氏上下永世效忠。
虽如愿留在了顾云辰身边，却也永远只敢远远观望着他。
半晌，顾云辰扶着额，缓了缓后，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。
“罢了，这一天迟早会来。”
他声音倦怠，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。
奚悦知晓他累了，当即福了福身拉着顾廷逸退了出去。
顾廷逸怎么也没想到，即便到了这种地步，即便已经知晓张挽月上了战场，顾云辰也仅仅只是失态了片刻。
但他只是压在心底，没表露在脸上。
奚悦看了他一眼，极轻地叹了口气：“我知道陛下担心月王妃，但王爷的担忧，未必就少。”
“你自然向着皇叔说话。”顾廷逸轻哼一声，偏过头去，不与她计较。
奚悦垂着眸，难掩落寞：“我只是看得出来。”
心爱之人潜藏眼底的情绪，她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呢？
三日后。
摄政王大婚一事，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了了之。
奚悦端药走进卧房时，便见顾云辰正靠在榻上，手上正持着一卷柔然的地势图。
他墨发披散，脸上病容未消，此刻神情认真，低头时一缕长发垂落下来，修眉凤目，俊美无俦。
奚悦呼吸一乱：“王爷，先喝药，休息一会儿再看吧。”
顾云辰嗯了一声，眼神一刻却不曾离开过手中的图纸，接过药一饮而尽。
然而奚悦却迟迟没有离开。
顾云辰这才放下图纸，抬眸看她，声音温和却冷淡：“还有事？”
奚悦踟蹰半晌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，艰涩开口：“臣女斗胆，想与王爷……和离。”
“我知道王爷对我并无心悦之情，只是不得已才纳我为侧妃。”
他真正放不下的人，远在千里之外。
她虽无比爱慕顾云辰，可她如今认清了他的心，也认清了自己的心。
何况这三日，她也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。
良久，她听到顾云辰极轻地叹了一声：“既如此，你有什么想要的？”
奚悦笑了笑：“我只希望王爷永远顺遂如愿。”
“我会说服父亲，而后自行离京。”她垂着眸，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幼时，声音轻却坚定。
“我也真的很想亲眼见见，小月幼时口中的江湖，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。”
顾云辰眸子微微收紧，半晌，动了动唇：“奚氏不会罢休，退婚后你回到奚府，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。”
奚悦却道：“离京之后，京城里的任何事，便都与我无关了。还请王爷放心，我是不会让和离一事令王爷烦心的。”
这件事曾经一度困扰了她良久。
她也想过就这样蒙着眼，假装顾云辰也很爱她，就这样和他维持着表面的爱意过一辈子。
可这些天里，她看到顾云辰卧房的烛火彻夜未熄，看到顾云辰派出暗卫前往边境探查消息，看着顾云辰夜夜望着与张挽月有关的东西出神……
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。
“你既心意已决，便去做罢。”顾云辰收回目光，算是应允下来。
奚悦谢恩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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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云辰屈指叩了叩床沿，瞬时闪出一道黑色的身影，凌一恭敬地跪在顾云辰面前。
“月儿那边，可有消息？”
凌一道：“王爷放心，王妃一路势如破竹，定能早日凯旋。”
顾云辰紧皱的眉心却没有丝毫放松：“务必时刻关注柔然的战况，有任何消息，及时禀报。”
“是！”凌一应声，领命而去。
顾云辰望着跳跃的烛火渐渐出神，低声轻喃：“月儿口中的江湖……吗？”
……
三月后，皇宫内阁。
冰雪初消，冬春相接之时，寒意最重。
而这三个月内，边关捷报频传，张挽月用兵如神，率军大破敌军，直取柔然腹地，势如破竹。
此刻，顾廷逸正听着面前数位重臣商讨的水利之法。
一声边关急报传来，传令兵半跪在地，痛声回禀道。
“陛下，张少将军她中了敌军埋伏，被围困山谷，如今……生死不明！”
顾云辰手中的墨笔啪的一声，掉在了地上。
顾廷逸眼眸一凛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挽月明明一路大破敌军，屡立奇功，怎会忽然中了敌军埋伏？”顾廷逸握着茶盏的手一紧，此刻满脸冷厉，仿佛一只随时会暴起的凶兽。
他掌中一用力，玉瓷茶盏生生迸裂在手心，碎片扎进了手心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。
鲜血顺着指缝间渗出，大滴大滴地落在地面上，汇聚成滩。
“月儿究竟被困何处？”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。
内阁之中，瞬间一片死寂，大气都不敢出。
顾廷逸愣愣看着地上那刺目的红色血迹，似乎才从躁郁的边缘回顾神来。
他侧过头，只见坐在一旁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依旧稳稳安坐着。
似乎分毫不曾受到影响。
顾廷逸自嘲地笑了一下。
是了。
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慌过。
他从不曾将任何情爱放在眼里，为达目的，什么都可以不在乎，只可怜张挽月痴心错付他如此多年！
“告诉本王，她被困何处？”顾云辰冷声说着，缓缓站起身来，却突然脚下发软，径直向前倾去。
顾廷逸连忙一把托住他的手肘，这才感受到他宽大衣袍下微微颤抖的身躯。
一瞬间，顾廷逸忽然有些看不透了。
原来顾云辰也是会慌的。
原来张挽月在他心中，并非是一点分量都没有。
气氛顿时凝滞。
传令兵小心地觑了眼顾云辰的脸色，咬牙回禀：“张少将军如今被困明霞谷，边关情势危急……”
这时，门外值守的太监通传道：“陛下，常胜将军府张彦辰求见。”
顾廷逸愣了愣，才抬手道：“宣。”
20
这是张彦辰自双腿残废之后，第一次主动入宫求见。
他神色沉痛的从木质轮椅上撑起身，轰然跪在了地上。
“请陛下、摄政王殿下恩允，让臣前往边关！”
顾廷逸甚至顾不得帝王威仪，连忙走过去抬手想要将人扶起，神色沉痛：“你……”
张彦辰却再次深深弯下脊背，整个身体伏跪在地，声音嘶哑：“倘若她战死，臣便替她打完这最后一仗，我张家儿女，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之上，才算不负圣恩！”
顾廷逸不忍地别开目光：“将军府一门忠烈，如今只剩你与挽月二人，朕这次若让你去了，她必定会责难我。”
“小妹若死，臣也绝不会独活！”张彦辰意志坚决：“请陛下，摄政王恩允！”
十年前那一战只有他活了，可他此后每一日都活在煎熬里。
如果可以，他更希望当初死的人是自己。2
活着的人，比死去的要痛苦一万倍。
这样的滋味和煎熬，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了……
顾廷逸垂眸望着他，眼中的沉痛渐渐化为一抹坚定：“不，这次朕亲自前往，一定护她全须全尾的回来！”
他正要下令，一旁的顾云辰终于开口：“不可。”
顾云辰面色凝重，极力维持着冷静：“你乃是一国之君，坐不垂堂，行不履危，怎可轻易离京？”
顾廷逸面对顾云辰，仍然有下意识地听从，但他沉吟片刻，还是忍不住道：“可要朕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，看着边关军民陷于敌手，朕做不到！”
张彦辰沉声道：“我虽双腿残废，可与敌交战之法仍牢记心中，请让臣前往！”
顾云辰目光下望，落在顾廷逸和张彦辰身上，半晌，才下了决定。
……
边关，明霞谷。
此地古道狭长，两侧山势陡峭。
张挽月身骑一匹雪蹄黑马，猛然窜出丛中，突破重围！
她浑身浴血，在明霞谷被围困了五日，身后三千轻骑，如今只剩数百轻骑追随。
柔然大军紧追其后，滚滚而来，冲在最前的将领紧紧盯着张挽月的背影，声如鬼魅：“张少将军，今日此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！”
张挽月勾唇笑了笑，眼中毫无惧色，她早有必死的决心了。
随即她取下背上弓箭，反身拉满弓弦。
嗖地数声，七箭连发！
张挽月毫不恋战，她身染鲜血，策马疾驰。
直到柔然大军大半进入谷内。
忽然之间，滚石火箭如雨而下！
书着“胤”字的黑红旗帜挥杆而起，从山谷两侧杀出数队人马，将柔然大军的队伍截成几段，分而攻之。
一时间，谷内喊杀声四起。
“少将军！援军到了！”身后副将振臂高呼。
柔然军大乱，死伤不计其数，败势如山倾颓。
张挽月愕然抬头，却见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，立于那猎猎旗帜之下，目光穿过硝烟直直望向她。
21
硝烟滚滚，她看不清那人隐没在夜色中的容颜。
峡谷内火光四起，积尸成堆。
柔然军将领眼见无力回天，仰天悲呼，只能恨恨睨了眼张挽月。
接着撇下众多部众，逃窜而去数百里。
周遭劫后余生和得胜的欢呼声顿时响彻山谷，张挽月身形一晃，撑着枪杆才不至于倒下。
她早已奋战至脱力，此刻扯了扯唇角，眼前却阵阵发黑。
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，她只看到一道玄色身影朝她快步冲来，接着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。
“……皇叔？”张挽月低声轻喃，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她还从没见过顾云辰不顾仪态疾步而来的模样。
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，便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……
“少将军？少将军！”
混沌的意识中，副将郑白秋急切的声音让张挽月缓缓睁开双眸。
率先入眼的便是郑白秋染着血色的脸，眸中的担忧在张挽月醒来的那一刻化为喜色。
张挽月目光微凝，这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抽回神来。
一旁的军医提醒道：“将军方才失血过多晕倒了，手臂上的伤势最重，我已经处理好了，这几日好生休养便会无碍。”
说完，军医便离开了营帐。
张挽月刚坐起身，便牵动了伤势，顿时黛眉紧蹙。
“军医刚说了，劝你好生休养，此次柔然溃败而逃，可以说战局基本已定了。”郑白秋正要扶她躺下，张挽月却伸手一抬，示意自己无事。
“摄政王他……是不是来了？”
郑白秋一怔，欣然道：“是，王爷还吩咐，让你醒了便派人去通报他。”
他说着，就要起身走出营帐。
张挽月连忙将他拉住，思忖片刻：“算了，还是我自己去吧。”
郑白秋担忧地看了她一眼，但还是应声离开了。
张挽月撩开账帘，往中军账中走去。
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此刻正坐在她平日伏案的桌前，翻阅着她摆在案上的兵书。
他脸色有些苍白，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，似皓月临空，冷峻清贵。
好似那天仓皇朝她奔来的身影当真只是她的一时错觉。
她半跪在地，规规矩矩行了一礼：“皇叔。”
语气疏离而分寸。
和离之后，她从此便只当顾云辰是她的皇叔，再不奢求半分。
顾云辰动作一顿，转瞬又恢复如常，抬眸看了眼张挽月：“伤得如何？”
他的目光落在张挽月纱布之下隐隐渗出血迹的手臂沉凝。
“皮外伤，不碍事。”张挽月随意看了眼包扎着的伤处。
顾云辰这才放下手中兵书，看了眼远远站立的张挽月，示意她在自己身侧坐下。
张挽月犹豫了一瞬，内心挣扎了许久，最终还是垂眸在他身侧坐下。
熟悉的淡淡清香萦绕鼻尖，张挽月恍惚回到了从前，顾云辰也总会像现在这样，坐在她身侧，亲自指点她的学业。
而如今，顾云辰将她放在一侧的羊皮地图摆开，指尖点了点她标注红圈的地方，那白皙的手背下，血管脉络清晰可见。
张挽月心绪纠缠间，他平淡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，她却莫名听出了几分平静之下的生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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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你此番出征，根本就没想过活着回来，是吗？”
张挽月心尖一颤，却没反驳：“为国战死，是我的荣耀。”
顾云辰眸子微微收紧，望着张挽月神情复杂。
她是他一手培养长大的，也确实如他料想的那般，如今甘愿效忠皇室，一心为国。
只是……
张挽月对他的目光恍若未觉，自顾道：“柔然用兵狡诈，多次侵扰我边境百姓，我宁死也……”
她话音未落，便被顾云辰骤然打断，他点了点指尖所指的位置：“月儿，告诉我，进明霞谷，你是否兵行险着了？”
顾云辰的指尖稍微往上移了一点：“我猜你也是想利用两侧陡峭山势埋伏，只是没想到的是，敌军的增援会来的那么快。”
张挽月没说话，顾云辰太了解她了，以至于她的一举一动、一思一行，他都了如指掌。
半晌，顾云辰微微叹了口气，问：“还记得本王当初与你说过什么吗？”
“记得。”张挽月颔首，这才出声：“善战者无赫赫之名。”
在战场上，真正的常胜将军，基本都是稳中求进，偶尔才求机变，那些兵行险着，或是利用奇谋诡计取胜的战役，多是无奈之举。
这是顾云辰曾经教会她的，她铭记于心。
顾云辰神色这才缓和些许：“你更要记住的是，战场之上，一次不慎，命就没了。”6
“再大的功勋，也不过是一纸传说。”
话到这里，张挽月终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。
他是在提醒自己，保重性命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张挽月应着，忽然觉得更加看不透他了，她抬眸看他，在瞥见他乌黑发丝下隐没的几缕白发时，颇不自在地别过视线。
“此次多谢皇叔驰援，只是皇叔怎么会亲自来边关，京都那边……”
张挽月如今自不敢想顾云辰是为了她而来，她担心的是顾云辰来此，京都会无人坐镇。
“无妨，本王明日便会动身回京。”顾云辰像是洞悉了她此刻内心的动向。
张挽月颔首了然，却又听到他说：“本王来此，是为了提醒你惜命。”
他的目光下望落在她身上，眸底带着几分压抑的不悦。
想起离京之前，听见张彦辰所说，张挽月此番出征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时，手心都在发凉。
“你兄长张彦辰为此进宫请命，宁愿拖着一双残废的腿也要来边关替你。”
张挽月怔然抬首。
没注意到顾云辰搭在膝上渐渐攥紧的手，只听他声音沉沉：“你就算不为自己，也该顾及几分你兄长。”
听到四哥张彦辰的名字，张挽月坚决如铁的心才终于有了松动。
她心口一酸，眼眶逐渐泛红。
她明白，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痛苦万倍，留四哥一人面对这一切实在太过残忍。
只是战场局势变化莫测，谁也无法保证。
她能活着回去自然最好，但如若不能，起码她也撑起了将军府的门楣，对得起边关殷殷期盼的百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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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本王会在京都，等你凯旋。”顾云辰叹了口气，声音缓和下来，带着仿佛无限包容的温和。
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，却被张挽月稍稍不动声色地躲开了。
顾云辰动作一顿，眸光微动，最后面色平常地收回手。
“胤朝局势刚刚稳定，而陛下登基不久，正是需要用人之际，你万不能再出事，明白吗？”
他声音依旧冷静，所思所虑，一字一句也全然在为胤朝大局着想。
张挽月自放下对顾云辰的执念，再站在局外的角度去看时，心境也全然不同。
何况他如今已娶张云舒为妻，她与皇叔之间，早已是无法回头了。
张挽月垂下眸。
中军营帐内，气氛寂然一瞬。
营帐外，士兵操练之声阵阵传来，张挽月答道：“挽月定不负所望。”
桌案烛火映亮了她的眼眸，短短数月，她便已如脱胎换骨，身上已看不到那个曾经总是顽皮闯祸的孩子身影。
顾云辰望着她，明明是他一手推就的成果，可他如今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但他终究没再多说什么。
顾云辰此番来的目的已经达到，见张挽月伤势稳定后，便要准备启程回京。
他来边境前，顾廷逸因国事操劳病倒，京中局势看似平静，实则内里早已暗潮汹涌。
他需得早作安排。
临行之前，他骑在银月白马之上，回首望了眼张挽月所在的营帐。
良久，才收回目光。
无论如何，他一定会护着她，此生平安。
……
顾云辰走后，郑白秋手持一份军事舆图，在张挽月面前展开。
“经明霞谷一役，柔然败势已显。”
他指了指图纸上两处关隘，面带喜色。
“趁着此时军情高涨，咱们可以乘胜追击，拿下这两地，柔然从此再无转圜！”
张挽月看了眼郑白秋所指之处，思忖片刻，想起顾云辰的话，终是轻轻摇头：“不急，先让将士们休整两日吧。”
七日后。
张挽月领兵，其势如破竹，直取柔然边城。
两军阵前，柔然将领自军前点名叫阵：“我当是何等神勇的部队，不想竟是个女娃娃领兵，我柔然怎会败在你手？”
张挽月眉心微蹙，她二话没说，手持梅花点钢枪，身骑雪蹄黑马，打马挺枪直冲而来。
那枪势不停，招招携风而至。
那柔然将领心下大惊，这才懊恼轻看了此人。
然而懊恼还来不及蔓延，便被张挽月一枪挑于马下：“女娃娃，也可取你性命。”
她一马当先冲入敌阵。
身后玄甲军士气大振，潮涌而上。
杀声直冲霄汉！
半月后。
张挽月边关大胜，斩杀柔然大将军，虏柔然军俘数人，随军一并押解还朝。
只等军前献俘，论功行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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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近都城时，郑白秋撩帘而入，望着坐在桌案前低头查看军报的张挽月，几番欲言又止。
张挽月抬头，见他神色莫名，不禁问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她将手中字条放进小炉中焚尽，看着那一点火苗蹿动。
“可是边防有异动？还是发现了柔然逃脱余部的行迹？”
“不是，都不是。”郑白秋摇了摇头，他是世家子弟从军，是军中少有的儒将，此刻却难得失了往日的温文平和：“是另有其事。”
“我在清点俘虏时，发现了一个人，有些不太一样。”
郑白秋并非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来禀报的人，闻言张挽月神情一凝，继续问道：“有什么不一样？”
“那人的长相……”郑白秋斟酌了一下，才小声道：“与摄政王殿下，极其相似！”
郑白秋话音一落，便小心地瞧了眼张挽月的神色。
“竟有此事？”张挽月眼中闪过一丝惊诧，而后皱起了眉心。
尽管她面上维持的很好，可郑白秋还是窥到她闻言时，忽而颤动的眼睫，和眸中渐渐覆着的寒霜。
郑白秋试探着开口：“柔然兵败已成定局，想要东山再起绝非一朝一夕，此番应当只是巧合吧？”
他一开始也怀疑，这是不是敌军的什么奸险诡计，以此安插奸细，搅乱局势。
毕竟两个如此相像之人，未免也太过巧合。
张挽月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个念头。
小炉火中纸条已焚尽成灰，她转眸看向郑白秋，起身道：“如今人在何处？带我过去。”
张挽月御军持重，军纪严明，从无烧杀抢掠之迹，所降获的俘虏，也多施以恩义。
故而数月下来，张挽月早已得军心，民心向之。
郑白秋走在张挽月身前，考虑着说道：“因为那人相貌，为了避免横生枝节，末将先将他安排在了别的营帐。”
张挽月点点头，抬手撩帘走了进去。
她眸光一定，看见了那道熟悉淡薄的背影。
相似到竟连她都有些许恍惚！
“转过身来。”张挽月的声音淡淡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郑白秋就站在她身后，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。
那身影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。
而后微微颤抖着，缓缓转过身，伏低身躯，声音低若无痕。
“……见过张少将军。”
“你不是柔然人？”张挽月眸光不动，在隐约窥到他面容那一刻呼吸一乱：“把头抬起来。”
那人闻言颤了一下，一点点仰首看向张挽月：“不是，我是中原人，只是自幼被卖去柔然王宫，做了奴隶。”
张挽月垂眼注视着他，似乎在辨别他话中真假。
她望着面前的人卑微如尘，墨发披落，与她记忆中的顾云辰的确大相径庭。
只是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，眼眸骤然紧缩。
他双眸幽然如墨，眼尾微挑，一张疏离冷淡的面貌，宛如将融未消的冰。
就连抬眸垂目时的眉眼都很像，眼眸透出一股淡然冰冷，可仔细一望，却总有种说不清的怯弱之感。
张挽月被这极其相似的容貌震得呼吸一滞，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，半晌未语。
她忽而抬起手，抬起他的下颌，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副面容。
她指尖从他眼尾滑过，却骤然想到顾云辰的眼尾要更纤长些。
手指渐渐下滑，从眼尾蔓延落到唇角，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张她自小看到大的脸，而后收回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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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确很像。
一张脸已经到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。
就连身量也极其相似。
若非气势不足，少了顾云辰眉宇间上位者的矜傲和那股风霜雪雨后的淡然从容。
几乎都要以为是同一个人了。
张挽月垂眸盯着面前的俘虏，一股说不上的感觉涌上心头，复杂的情绪如同丝丝细弦缠绕搅动，滋味难言。
这时，郑白秋才开口斟酌着问：“少将军，此人该如何处置？”
营帐内寂然良久。
那人顿时把头埋得更低，将刚才展露给张挽月眼前的面容藏了藏，呼吸稍促，似乎很是紧张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张挽月问。
“云澈。”
张挽月稍稍蹲下身，目光静然地盯着云澈，将这张近在眼前的面容与记忆中的顾云辰互相映照，脑海中思虑万千。
云澈伏在地上，掌心的冷汗涔涔，他的目光落在地上，尽量将那张脸藏起来。
张挽月的目光太凌厉，他怕，怕她真的会看出端倪。
看出这张脸上动过的痕迹。
“铮”的一声。
张挽月起身拔出腰间佩剑，这把染过鲜血的长剑横劈而下，携着寒风袭来！
云澈眼前闪过一瞬寒光，他紧闭上眼，呼吸几乎都停滞了。
“少将军！”郑白秋抬手惊呼。
长剑悬停在云澈脖颈边。
张挽月平静到冰冷的声音响起：“谁派你来的？”
“没有……”
剑锋停在他脖颈毫厘之处，云澈转过头，冰凉的剑身激得他浑身一颤，锋利的剑刃在他颈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。
张挽月下意识移开了剑身。
纵然知道面前的人并非顾云辰，可这张脸还是太惑人了。
只要看到这张脸，她就会想起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。
只是眼前这个人，在方才临死的一瞬间，仿佛根本没有了求生的欲望，眼中一片如死水般的灰败。
张挽月收回长剑，剑锋入鞘声铮然。
她问：“你不怕死吗？”
“我生如尘埃，命不由己，死……已是解脱。”云澈低声道。
生如尘埃，命不由己……
张挽月凝眸看了他一会儿，对一旁的郑白秋说道：“如今已临近都城，先将他安排在我身边，只是这张脸，不要再被更多人看到。”
说完，她转身就要离开，而后忽然想起什么，又道：“让军医再给他看看伤。”
郑白秋顿了顿，似乎仍有顾虑，但他看了眼营帐内的第三人，还是应下声。
等两人走出营帐，郑白秋才终于忍不住出声问：“少将军当真要留下此人？”
张挽月嗯了一声。
26
郑白秋深吸了一口气。
那男人的长相太过惹眼，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，恐怕会惹出事端。
郑白秋略一细思，便感到脊背发凉：“少将军，此人万万留不得！”
张挽月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考虑，但她留下云澈，也并非全然是因为那张脸。
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：“他只是枚被安排在此的棋子，我暂且留下他，也是想找出他背后之人。”
郑白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，他生怕那张肖似摄政王的脸会影响张挽月的理智，现在看来，是他多虑了。
胤朝，京都。
张挽月班师回朝。
马蹄声声，城门近在眼前。
远远地，张挽月便看见顾廷逸脸色苍白，强撑身形立于城门前，率百官相迎。
而他身侧，她的四哥张彦辰坐在轮椅上，身形似乎又消瘦了许多。
张挽月眼眶被迎面的冷风吹得发红。
她紧攥缰绳，强忍下心绪翻身下马，半跪在地。
身后将士齐整跪下，甲胄相撞，声势震天。
“陛下，柔然此战大捷，我玄甲军众将士，幸不辱命！”
顾廷逸快步走去将张挽月扶起，唇瓣微动，良久才吐出一句：“回来就好。”
张彦辰满眼疼惜的凝望着张挽月，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：“小妹，你瘦了……”
张挽月眼眶通红，抿紧了唇，轻轻摇头。
三人短暂寒暄过后，张挽月翻身上马入城。
京城内，百姓夹道相迎将士凯旋，振声高呼。
回到将军府后，张挽月先将云澈安排在了府内别院，暗中派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随后便领旨入宫面圣。
太极殿内。
炉中暖香熏然袅袅。
明黄帷帐内，传来声声低咳。
殿内挥之不去的药香，不禁让张挽月心弦紧了紧。
倚靠在床榻的顾廷逸朝张挽月招了招手，示意她坐到身边。
他眸中满是担忧，却被掩盖地很好：“你的伤势如何了，可需要太医再看看？”
张挽月笑了笑：“都是些皮外伤，已经不碍事了。”
望着张挽月被边关风沙磨砺的清秀脸庞，顾廷逸轻微地叹了口气。
“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，不知不觉，我成了龙椅上的皇帝，挽月竟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将军了……”
张挽月眼眶微红，轻声道：“陛下，你千万保重龙体。”
“我无碍，休养些时日便好。”顾廷逸摆摆手，安抚地看了眼张挽月，眸中带着极大的赞许：“我看过了边关传来的军报，此战你当居首功，想要何赏赐？”
张挽月轻轻摇头：“臣只愿秉承父兄遗志，余生为国征战沙场，护佑百姓安宁。”
良久，才听顾廷逸无奈又涩然的声音传来：“你志如此，我自当成全。”
“只可惜了，本想着你问问你如今，可否愿做我大胤皇后，现在看来，恐怕是难了。”
带着几分玩笑语气的话不禁让张挽月莞尔，缓和了几分沉重的气氛。
天色渐晚，待顾廷逸服药休息后，张挽月才走出殿门。
张挽月行走在宫道上，身后霞光晚照。
27
数日后，顾廷逸休养好身子便重新上朝。
张挽月站在宣政殿内，习惯性看向大殿右侧群臣之首的位置。
可朝堂之上，却迟迟不见顾云辰的身影。
张挽月心里不禁升起一股隐忧和不安。
下朝后，群臣皆退。
帝宫最高的楼阁之上，挑目远望可以俯瞰整个京城，张挽月靠在围栏边，凛风掠耳。
顾廷逸站在她身畔，张σwzλ挽月斟酌着，将云澈一事告诉给他。
闻言，顾廷逸眼中闪过莫大的诧异：“竟有此事？”
“皇叔可知晓？”
张挽月摇摇头：“回京后，我还没去过王府。”
她看了眼顾廷逸，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。
他凝眸沉思片刻：“不行，此计太险。”
他拒绝的干脆，好似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张挽月也不急着劝服他，只是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，声音轻轻。
顾廷逸顺着她的目光下望，见到灯火憧憧的京都，如同一面镜子，一面暖光普照，歌舞升平，而另一面黑暗无光，危机四伏。
“我相信你。”张挽月笑了笑：“毕竟潜藏在暗的危机如果不除，此后一举一动都会如鲠在喉。”
半晌，顾廷逸叹了口气：“皇叔若是知晓，定然也不会应允。”
提及顾云辰，张挽月眸光一黯：“所以还得你替我瞒着。”
顾廷逸笑了笑：“皇叔若是察觉，朕可瞒不住。”
张挽月打趣着开口：“我出征这些时日，陛下处理朝政，可还得心应手？”
顾廷逸轻笑一声，摇摇头道：“大部分重担，实际还是落在那群大臣身上，朕只是施行决断而已。”
“从前是太子时，有父皇和皇叔在，朕还从没想过，那些奏章像是永远也批阅不完，大臣们偶尔还会因为一件小事争执得面红耳赤。”
顾廷逸说着，无奈地叹息一声：“如今朕真正站在这个位置上，才知其中之艰难。”
张挽月垂着眸，心头感慨万千。
幼时有顾云辰庇佑，他独自一人揽下一切，他们从不必为此烦忧。
然而随着年岁渐长，时移世易，那些属于他们的责任也渐渐回到了他们肩上。
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生活，也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。
半晌，她才轻声说道：“是啊，毕竟我们也不能依赖皇叔一辈子。”
二人短暂对视，一笑而过。
此时此刻，他们是君臣，更是挚友。
这时，远处楼阁之中，骤然绽起一簇烟花，映亮了两人的身影。
烟花散尽，张挽月看得恍惚，感慨出声：“若是此时，奚悦也在就好了。”
此话一出，二人皆愣了一瞬。
此处是整个京都最高的楼阁，从前他们三人，也总爱聚在此处一起同赏烟花。
可如今，幼时亲密无间的好友，此刻却走到如今相谈无措的地步。
气氛一点点凝滞起来。
张挽月正想着绕过这个话题，便听身侧顾廷逸缓缓开口：“奚悦此刻，应当身处江湖某一处吧。”
28
张挽月猛然抬头，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廷逸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顾廷逸笑了笑，知道她在想什么：“你率军出征后，王府出了些事，那桩婚没成。”
“张云舒其实是敌国细作，手中握着把柄要挟皇叔与她约定，实际是欲接近行刺朕，好在那日已将她就地正法。”
张挽月眸光一颤，倚靠在围栏的手缓缓收紧。
她刚刚凯旋回京，万没想到自她离开后，竟然发生了如此多事。
许久，张挽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：“那奚悦她……？”
“奚悦自请与皇叔解除了婚约，之后便离京入了江湖。”顾廷逸顿了顿，轻笑一声才道：“奚丞相哪肯罢休，几度去了王府，后来不知皇叔与他说了什么，奚丞相竟也慢慢接受了。”
半晌，张挽月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，第一个念头却是担忧：“可她的身体，不是自幼体弱……”
顾廷逸安抚地看了她一眼：“皇叔既然会准许，应当也为她想好办法了。”
张挽月垂着眸，心绪纠缠良久，才轻笑了一声，说不上是何等感受，只是心头隐隐有些羡慕：“这大概，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事了。”
顾廷逸倚靠着围栏，没有说话，只是垂眸注视着张挽月鬓边的一缕被轻风拂过的发丝。
所有的情愫皆被压抑在心底，顾廷逸暗自下了决心，他在位一日，便会护着张挽月一日。
摄政王府。
冷月清辉，流云四散。
桌案前的烛台，此刻燃得有些久了，灯火有些摇晃。
顾云辰放下笔，挽起宽袖，拿小剪剪断了一小截灯芯，焰火顿时直入一线。
窗纱外照洒进一片月色，顾云辰静静看了一会儿，随后推门走出书房，立在廊柱之畔，不可抑制地想起张挽月。
冬春交替之际，寒夜深重，冷风一起，顾云辰便有些低咳不止。
一直守在房外的符伯为他披上一件雪白薄氅：“王爷，张少将军如今已班师回朝，陛下理国之际，也立下不少值得称颂的政绩。”
“您也可以不必再如此操劳了。”
顾云辰垂着眸，没有回应。
月华如流水铺洒在整个庭院，他望着院中树下那座微微摇动的秋千，有些出神。
摄政王府一贯单调雅致，这些东西自然是为张挽月而置办的。
自从她来后，王府每日也因为她的存在热闹了些许，而自她走后，那股热闹一空，他的心也仿佛空荡了许多。
月色之下，顾云辰的视线渐渐凝结。
……
两日后，太后在景明宫中设宴，庆贺战事大捷。
到了宫门，张挽月刚下马车，便见到了顾廷逸的身影。
他走在张挽月身侧，自然而然道：“走吧，随朕一同入席。”
她正有些犹豫着，顾廷逸却已迈步往前走了，丝毫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。
张挽月只能抬腿跟上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景明宫，倒是引来不少朝臣眷属的目光。
宴席之上，张挽月才再一次见到顾云辰的身影。
他独自坐在右席首座，挺拔的身影此刻显得有些朕寂。
顾廷逸携她走至顾云辰面前，行了一礼：“皇叔。”
半年未见，他身形似乎比从前消瘦了许多。
29
张挽月想着，却也只是看了一眼，便收回了目光，低头行礼。
顾云辰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，晦暗一瞬，微微颔首。
直到张挽月随着顾廷逸入席，他才渐渐收回目光，隐没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。
宴席之上，觥筹交错，气氛欢洽，唯有顾云辰所在之处，显得有些清冷。
顾云辰监政时，素以铁腕治国，众朝臣向来对他又敬又惧，宴席之上，自然也少有人敢主动与他攀谈。
他对此也全不在意。
推杯换盏间，太后看向张挽月，轻轻一笑：“你出征之时，陛下每日都要念着你平安，哀家殿内的佛堂，倒差点被他踏破门槛，如今你平安归来，他总能安分了。”
张挽月微微一怔，顾廷逸却反应比她还大，杯中的酒都差点洒了：“母后平常不是总想着让儿臣多去陪您静静心吗？”
太后看他一眼，也不戳破他，只是将视线定格在张挽月身上，旁敲侧击地问道：“陛下如今年岁渐长，皇后之位却一直空缺，本宫为他相看了无数世家贵女，他都摇头不愿。”
“哀家看得出来，他不是不愿，只是心中有你，若你也愿意，哀家为你二人赐婚如何？”
张挽月瞳眸圆睁，正要开口，却忽然响起玉瓷碰地碎裂之声。
霎时间，殿内一瞬寂然，众人目光齐齐望去。
张挽月顺着众人的视线也望了过去。
只见顾云辰脚下，酒杯迸裂，酒水洒在地上，沾湿了他的衣角。
他面色平淡，看不出什么情绪，只是周身泛着一股凛然的冷意。
身后侍奉的宫女低着头，大气都不敢喘。
他却只是淡淡瞥了眼沾湿的衣角，起身向太后借故离席。
他离开后，冷凝紧绷的气氛才终于缓和些许。
太后看向张挽月，似乎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了。
此刻宴席之上，张挽月也不好起身回拒，当众拂了太后好意。
倒是顾廷逸率先开了口：“母后，儿臣与挽月只是君臣，并无其他。”
见顾廷逸这么说，太后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，此事便暂且作罢了。
宴席结束之后，太后唤顾廷逸与她同行。
张挽月独自出了景明宫，正准备回府，却在经过一处回廊时，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。
顾云辰换了身素净的衣衫，坐在庭院中独自饮酒，比月色更多几分清冷绝尘。
张挽月看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来。
她正准备绕过他离开，顾云辰的视线却已经先望了过来。
张挽月转身的脚步一顿，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，恭敬行礼：“皇叔。”
顾云辰似乎已经独饮了很久，此刻望着她的目光尚有些迷离。
“月儿，到我身边来。”他轻声唤她，一如幼时唤她至身边一般。
张挽月犹豫了一瞬，还是走至他身边坐下，却是相隔最远的对面。
顾云辰蹙了蹙眉，似乎有些不满，但转瞬又被压了下去。
“方才宴席上，太后有意为你赐婚，你可答应了？”
张挽月抬头看着他，不知他心中到底作何所想。
但她还是轻轻摇头：“不曾。”
张挽月话音一落，便感觉到他似乎松了口气。
淡淡的酒香传来，连带着他的声音都似乎染上了醉意。
顾云辰凝眸看了她一会儿，才转过头道：“你和廷逸算本王看着长大的孩子。”
“你嫁给陛下，日后便是胤朝的皇后，多少人求之不得，为何不愿？”
他声音平静，带着一丝饮酒后的沙哑。
30
张挽月搭在膝上的手缓缓紧握：“多少人求而不得的，我便也要去求吗？”
张挽月抬眸看着他俊美清冷的侧脸，一字一句道：“皇叔难道还不明白吗？”
“所嫁之人若非心爱之人，我宁愿终身独行。”
“陛下很好，但非我所爱，即便是嫁给他，我也终生不会快乐。”
顾云辰举杯欲饮的动作一顿。
他身居高位多年，早就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，一时间竟被张挽月带着话头走。
但他只是皱起眉头：“月儿，不要任性。”
张挽月道：“我没有任性，皇叔，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，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”
顾云辰摩挲着酒杯，烈酒从喉间滚落，烫得肺腑俱热。
而迎面吹拂的冷风却寒厉，冲荡着他眼眶，刮出不知是因酒液而起，还是因冷风而起的淡淡红色。
或许是醉意太深，逐渐侵蚀淹没了他的冷硬坚守的心，他问：“那你如今的心爱之人，是何人？”
张挽月看着他，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。
她道：“曾经有，但如今已经没有了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经年痴心妄想，如今已然醒悟。”张挽月声音淡淡：“皇叔，我已经长大了，也明白感情无法强求。”
她知道顾云辰对她从来就没有爱，只是出于责任的保护而已。
张挽月想起曾经她第一次对顾云辰表明心迹时。
他还以为是玩笑，不轻不重地哂笑着斥她：“大逆不道。”
直到她再次说了一遍，他才意识到，她是认真的。
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冷下脸：“你知不知道，本王比你大六岁，是你皇叔？”
“我是称呼您一声皇叔，可我们没有血缘，年龄也根本就不是问题！”
“你现在还小，分不清什么是情爱，什么是亲情，本王不怪你。”顾云辰克制着情绪：“但这样的话，以后莫要再说。”
张挽月当时情窦初开，十分固执：“不！皇叔，我已经不小了，我分得清什么是爱，我会证明给你看的！”
顾云辰皱着眉头，无可奈何：“你对本王只是依赖，换做别的人，你也会同样如此。”
“不会！”张挽月虽年幼，态度却坚定而决绝。
可从那之后，顾云辰渐渐开始疏远她，她心知他此举为何，却并没有放弃。
她以为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走到他身边，与他并肩而立。
而如今，张挽月释怀似的笑了笑：“皇叔，我不求了。”
顾云辰眼睫一颤，抿了抿唇，忽而轻轻一笑：“本王明白了。”
张挽月凝眸望着他。
顾云辰撑起桌沿打算起身离开，走出几步，身形却站立不稳地晃了晃。
张挽月心弦一紧，快步过去扶住他手肘，将他扶至偏殿休息。
这是自从张挽月对他表明过心迹后，两人第一次再度有了肢体上的接触。
张挽月将他扶到榻上，他身上寡淡的松香混着些许酒气，更加引人沉醉。
张挽月直起身，刚转身走出一步，却顾云辰紧紧握住了手腕。
他眼眸微阖，似是无意识地低声轻喃：“不许走。”
顾云辰躺在榻上，墨发披散难得不再显得那么冰冷到难以接近。
这是张挽月自记忆以来，第一次见他醉酒。
还醉得如此厉害。
31
“皇叔，你醉了，我去吩咐宫人给你煮醒酒茶。”
“煮醒酒茶也不行，我不需要那些。”顾云辰嗓音沙哑低沉，仿佛只有这一刻，他可以不必顾虑一切。
遵从自己的内心：“只要你在这里，就够了。”
他的话语太过暧昧。
以至于张挽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。
顾云辰如墨的眼中，浸满了温柔，几乎要将人溺毙。
他紧紧将张挽月圈揽入怀中，轻声呢喃：“别动，让我抱一会儿，一会儿就好。”
“月儿……”他声音微微颤抖，仿佛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有了一道宣泄的口子。
张挽月眸光剧颤，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。
忽然，一声惊呼让张挽月猛然回神。
回过头，一名宫女正战战兢兢地跪在殿门外，不住颤抖地请罪：“奴……奴婢该死！奴婢什么也没看到！”
张挽月顿时心都提了起来，挣脱开顾云辰的怀抱，正要将她赶紧屏退，却忽然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冷冷响起：“你看到了。”
“事情就如你所想的那样。”
张挽月错愕回头，只见顾云辰姿态慵懒地扶额倚在榻上，眼神却冷。
“此事若是明日被除你以外的第二人知晓……”
他话音未尽，意思却已经明了。
那宫女抖如糠筛，连连磕头，不住应声道：“是，是……奴婢谨记！”
“还不走？”顾云辰淡淡开口，那宫女如蒙大赦，连忙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张挽月难以置信的回头看他，却见他神色如常。
眸中的寒意还未消散，与醉意丝丝交缠。
张挽月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当着宫女面承认。
她望着顾云辰，怔然开口：“皇叔，你对我……有情？”
张挽月声音微微颤抖，既不可置信，又感到荒唐可笑。
她从前那样爱慕顾云辰，结果却发现，他对自己的情，只是出于责任。
而等她彻底放下之后，他却又用行动告诉她，他对她并非无情。
顾云辰垂眸看着她，在沉默中告诉了她答案。
张挽月脑中一时间思虑万千，连反应都忘了。
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，却被顾云辰握住手腕，往下一带。
张挽月猝不及防往他怀里跌，跨坐在他腿上，她欲挣扎，却被顾云辰牢牢禁锢住双手手腕。
顾云辰微微仰首，吻住了她的唇角。
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她眼前放大，张挽月瞳孔瞬间睁圆，心跳不可遏制的加快起来。
一阵微凉的风拂过，激得张挽月脊背一寒。
她忽地想起，那宫女跑得紧张匆忙，忘了将门合上。
此刻房门大敞，宴席刚散，随时都有可能有人经过。
张挽月低声提醒着顾云辰：“皇叔！有……会有人来……会被看到！”
“本王知道。”他声音低沉发闷，埋首在她颈窝，炙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。
沉抑的情愫在这一刻压过理智。
张挽月头脑发晕，胸口剧烈起伏，挣扎着抽身。
在挣扎出怀抱的那一刻，张挽月片刻也不敢停留，只扔下一句：“皇叔，你醉了。”
便逃离了此地。
良久，顾云辰怔然抬手，看着自己的掌心，久久不能回神。
……
32
此后数日，张挽月都有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会与顾云辰碰面的地方。
将军府别院。
张挽月正在院中练枪，枪势凌冽，急出如龙。
收枪之后，她擦了擦额尖薄汗，放下枪坐在院中桌案旁。
云澈低头为她递上一杯新茶，尽量将存在感降到最低。
“你说，摄政王殿下要是看到你的脸，会怎么办呢？”张挽月忽然问。
云澈持着托盘的手随着她的话慢慢扣紧：“……不知。”
他隐忍着吸气，扣紧托盘的指骨微微泛白，尽量做一个合格的木偶假人。
他只是长得与那位摄政王殿下相似，便生生受了一百多刀，将他完全雕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。
他明明也有自己的名字，有自己的人生，可如今放眼望去，余生只剩满目疮夷。
他深知自己若是没有这张脸，是绝无可能靠近她身边的。
可他只有做好他该做的，才能得到他想要的。
云澈犹豫了一会儿，斟酌着问：“少将军过几日可是要出府？”
他话音一落，便感到她的眸光似乎变了一瞬。
“你在试探我的行踪？”
她声音平淡，目光却冷。
云澈颤了一下，紧抿着唇瓣解释道：“不敢……只是提前知晓，好为少将军准备出行所需。”
张挽月深深看了他一眼，忽而很轻的笑了笑：“那么紧张做什么？”
她神情放松，似乎并不打算深究，低头喝了一口茶：“过两日，陛下会携众臣前往寒明寺为胤朝祈祷来年风调雨顺。”
“你届时替我准备一下吧。”张挽月看着他那张肖似顾云辰的脸，还是有些别扭的吩咐。
“是。”
连阴了两日，终于迎来了一日天晴。
顾廷逸携众朝臣前往寒明寺。
张挽月上马车前，看了一眼云澈：“如果给你一次自由的机会，你会想去哪儿？”
云澈怔然良久，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，良久，才道出一个地名：“我想回我的家乡。”
张挽月了然颔首：“那就等我回来。”
云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，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她。
她要放他自由？
这怎么可能？
然后他还来不及张口，张挽月便已经躬身进入马车，驶离了将军府。
寒明寺位于京郊鸿雀山，彼时正值午时，寺院内钟声袅袅。
此刻气温已略有一些回暖，山间虫鸣鸟叫，清脆悦耳。
众人在前殿上香祈福后。
张挽月跟随寺庙主持前往禅房，她所暂住的禅房院中，还有一棵银杏古树。
上面条条祈愿的红带迎风而动，瞧着颇为壮观。
张挽月看了一会儿，才缓缓收回目光。
“施主请便。”
33
主持将她带到禅房后，躬身施一佛礼便离开了。
房间里上一位香客留下的书籍墨笔都还在，想必是经常会在此参禅悟道。
张挽月看了眼摆在桌案上的书籍，没头没尾地想着，这种枯燥晦涩的书，大概只有顾云辰会喜欢看。
可当视线触及到案上誊抄至半，还未整理的佛经时，忽然滞住了目光。
那字迹苍劲有力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，顾云辰的字迹！
这件禅房，难道是顾云辰来时常住的？
张挽月脑中思绪交织。
暮色渐浓时。
一个小沙弥叩了叩房门，给她送来了斋饭。
临走时，张挽月蓦地叫住他：“等等。”
“施主还有事吗？”
张挽月斟酌着开口：“我能问问，常住在这间禅房的香客是何人吗？”
小沙弥看了她一眼：“这间禅房素日都是给摄政王殿下留的。”
张挽月又问：“他经常来此吗？”
小沙弥思索了一会儿：“最近半年才常来的。”
“他每次来，都会和主持方丈聊很久，然后就把自己关在禅房里誊抄佛经为人祈福。”
“为人祈福？”张挽月问。
小沙弥点点头：“我之前听到过一次，好像是为一位半年前出征的女将军祈福。”
张挽月心头蓦地一震。
小沙弥见她似乎不信，索性指向院中那棵银杏树：“喏，那棵银杏树上的祈愿红带，都是他挂上去的。”
张挽月顺着他的话，走出禅房，迈向那棵银杏古树，缓缓伸手。
其中一条红带上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。
【愿月儿平安凯旋。】
而那银杏树上迎风而动的条条红色丝带，每一条写的都是念她平安。
张挽月心口一阵酸涩难当，像是被根根丝线缠绕紧了心脏。
在她看不到的地方，顾云辰比她想象的更在意她。
如果不是凑巧来到寒明寺，恰巧又住在这间禅房，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。
在她出征之后，顾云辰为她做了这么多事。
寒风簌簌，拂起林叶之声。
良久，张挽月才收回视线，不可遏制地想起顾云辰，想起他清冷如玉的面容，想起他疏清淡薄的身影，想起那双冷淡清净的双眸。
翌日清晨。
众人在宝殿上过香后，主持将一条写有祈愿的红丝条递给顾廷逸。
顾廷逸亲手将它挂在殿前的古树上。
红条迎风拂动，顾廷逸双手合十，默念了一遍。
祈福一事结束后。
张挽月回到禅房，准备收拾东西下山。
走过前殿时，却正碰到顾云辰与主持一同从殿内走出。
主持看了眼张挽月，便躬身向顾云辰告辞。
经过偏殿一事，张挽月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顾云辰。
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离开，就见顾云辰已朝她走来。
他面色如常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，仿佛那日只是他酒醉之后的荒唐，酒醒之后，便不再作数。
34
这样也好。
张挽月这么想着，便听顾云辰清冷的声音响起：“走了。”
他走在前面，身姿挺拔端肃。
张挽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，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顾云辰注意到了，却也没说什么。
一行人的车马行驶到半山腰时，几点寒芒乍现。
破空声刺耳。
几支箭羽射向皇帝与顾云辰的马车。
队伍被迫停了下来。
侍卫拔刀高喝：“有刺客！保护陛下与摄政王！”
话音刚落，数队蒙面黑衣的刺客突然丛中蹿出！
张挽月铮然拔剑，加入战局。
“挽月，小心！”顾廷逸道，说完便也开始反击。
他自幼习武，六艺皆精，此刻拉弓搭弦，数箭连发，保全住难驾敌手的数名文臣。
顾云辰手握长剑，游刃有余地驾住攻势，挽剑反杀。
余光时刻注意着不远处张挽月的身影。
一时间，刀光血影，惊呼声与惨叫声交织。
一行人中还有许多不会武的文臣，张挽月只能边打边将人引走。
局势焦灼，但大部分刺客被她引至了远离车架的半山悬崖。
张挽月持剑一步步退至悬崖边缘。
“你们是柔然人？”她问。
“少废话！”
为首之人阴恻恻开口：“张挽月，杀了你，胤朝从此少一左膀右臂，今日此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！”
张挽月眼中毫无惧色，反而轻笑一声。
光是这一句话就够了。
她与柔然人交战过，听过他们的语言和口音，因此那人一开口她便认出来了。
面前几人步步紧逼。
张挽月此刻已经退无可退。
在黑衣刺客反应过来之前。
她忽然毫不犹豫地转身跃下悬崖！
霎时间，身体极速下坠，耳边风声呼啸。
她只来得及听到那悬崖之上，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：“张挽月——！！！”
下一瞬。
她看到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，竟毫不犹豫的跟着她跳下了悬崖！
不知过了多久。
张挽月再次醒来时，只感觉浑身刺骨的痛，夹杂着浸入骨髓的冷。
她缓缓睁开双眼，耳边隐约传来潺潺流水声。
她吃力地想用手撑起身体，却发现被人紧紧抱在怀里，动弹不得。
张挽月顿时大惊，慌乱间从顾云辰怀抱中挣扎出来，却牵动了伤势。
一声短促呻吟溢出牙关。
35
顾云辰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用力挣扎牵动着腿伤，闷哼一声，蹙眉醒来。
张挽月这才发现，他腿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一道口子，鲜血淋漓。
他掀起眼皮，目光都还不甚清明，却先是去找寻张挽月的身影。
“你可有事？”
张挽月忍着疼痛，眼眶微红，摇了摇头。
顾云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腿上痛的厉害，他咬牙伸手往下摸去，发现骨头并没有断，只是伤到了筋脉。
半晌，疼痛稍微缓了过来，张挽月这才回忆起当时发生了什么。
他们一起跳下悬崖，在坠落之时被顾云辰紧紧抱住，一同坠进江水中。
好在那半山腰的悬崖不高。
但她当时意志昏沉，只感觉到有人正抱着她竭力往岸边游。
除了顾云辰，没有别人。
顾云辰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：“还能走吗？”
张挽月单手掀起衣袖，方才从高处跌落时擦伤了一大片，此刻鲜血渗出，正顺着手臂蜿蜒而下。
她从衣衫上扯下一条布，将伤口马马虎虎处理完毕，朝顾云辰点点头。
“天色估摸着要下雨，我们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吧。”
如今他们身上有伤，若是在再淋场雨，只怕怎么也回不去了。
只是张挽月看了眼顾云辰的腿，甚是担忧：“皇叔，你的腿伤……”
顾云辰注意到她的视线，削薄的唇苍白而紧抿着：“不碍事，没有伤到筋骨，可以走。”
虽是这么说，张挽月还是上前扶住他的手肘，让他借力。
二人在树林中兜兜转转，顾云辰见张挽月额尖挂着冷汗，心中满是不忍，正想叫她休息片刻。
张挽月却忽然指着前方，惊喜出声：“皇叔你看！”
顾云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，只见她手指的方向有一座矮山，杂草密布，掩映着一个洞口。
二人在此处暂时歇脚，只能等待上面的人沿途寻来。
在此之前，他们要先保住自己的命。
乌云未散，大雨滂沱。
这夜没有月亮，四周一片漆黑。
张挽月有些发起低烧，蜷缩着身体贴在角落，可湿衣服贴在身上，凉风一吹，只会越来越冷。
顾云辰将她抱在怀中，只感到她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。
意识昏沉的张挽月感觉到那股温暖，便越发往他怀里钻去，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，紧紧攥住他胸前一紧，汲取着不多的暖意。
过了许久，张挽月才悠悠转醒。
她意识回笼，可人还是迷糊的，发现被人抱在怀里，猛地惊了一跳，下意识挣扎了一下。
然而身上的怀抱更紧了，熟悉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：“别动，是我，外面还在下雨，先这样将就一晚。”
黑暗中，他温和的嗓音有着莫名的令人心安的作用。
张挽月终是安静下来。
迷迷糊糊中，才在半梦半醒间又睡了过去。
四周黑不见物，万物寂然。
顾云辰才感到脑袋渐渐传来隐隐约约的刺痛。
他伸手摸了下脑后，掌心一片湿腻，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。
他皱了皱眉，随意擦在袖摆上。
感受着怀中人均匀平稳的呼吸，顾云辰抬头望月，月色依旧隐没在云中。
只余滂沱大雨，敲打着地面。
……
36
张挽月一觉醒来时，烧已经退了。
顾云辰的身影正从外面走来，腿上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了。
见他手中端着什么东西，张挽月抬头去看，只见一片大叶子拢做的小碗中盛着清澈的水。
他将水递给张挽月：“喝吧。”
张挽月有些犹豫。
“我已经喝过了。”顾云辰道。
张挽月这才接过，低头喝了两口，才想起来问：“这是从哪里找到的水？”
“这里植物多，清晨可以收集到露水。”顾云辰说得轻描淡写。
张挽月听了这话却瞬间抬起头来：“露水？”
她知道露水收集起来很麻烦，每片叶子上只有那么一点，这一大捧水要收集起来，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间。
何况他腿上还有伤。
这么一想，张挽月心里便更过意不去了。
顾云辰却又从袖中拿出数个野果：“等伤势再好一些，便去猎些东西吃。”
“如今只能将就了，这些都是能吃的。”
张挽月当然毫不怀疑，拿起一个果子便吃，顺道还喂给顾云辰一个。
顾云辰薄唇微张，怔愣着咬下去。
张挽月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动作有些逾矩。
她别过头去，不再动作。
两人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过了两日。
顾云辰腿上的伤才渐渐恢复，张挽月却按住他不让他再四处走动。
“你腿上有伤，走动太多不利于康复，就在这好好休息，等我吧。”
顾云辰怔然望着她，抿了抿唇，没有再拒绝。
张挽月见他默然，便转身走了出去找些东西充饥。
这天。
张挽月喜笑颜开地从外面回来：“皇叔，走，我们去个地方。”
顾云辰目光迟钝了一会儿，才落在张挽月身上，微微一笑，跟着她走了出去。
两人来到一条小溪边。
顾云辰看着眼前流淌的清澈溪流：“你这几天都在找水源？”
张挽月点头：“也顺便看看这附近有没有村庄，不然他们找过来实在需要很大功夫。”
顾云辰道：“至少已经活下来了，回去的事情慢慢想办法也行。”
张挽月笑了笑，将裤子挽起，脱去鞋袜，趟下河去。
“你要做什么？”顾云辰忙叫住她。
“捞鱼啊。”张挽月自然而然的回答，随后猛地向河里一捞：“这河里有鱼，今天我们可以吃好点，烤鱼吃。”
她看着站在岸边等候她的顾云辰，恍惚有些愣神。
顾云辰注意到她的视线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张挽月讷讷开口：“我只是觉得，我们这样平平淡淡的，好像……”
“像什么？”
张挽月头脑一热，心里怎么想的，便就怎么说了出来：“……像一对结庐山间的夫妻。”
说完，二人皆一愣。
37
张挽月正要改口，却听顾云辰忽然道：“嗯，是很像。”
张挽月呼吸一错，脸色微红，顿时不自在的别开目光，只管低头捞鱼。
好在顾云辰也没再继续说下去。
张挽月就这样站在水里摸鱼，几次失败后，才渐渐找到窍门，终于捉住一条大鱼。
她顿时高兴的忘怀。
举着鱼肚子就拿给顾云辰看，结果鱼尾巴一甩，竟是弄了他一脸水。
张挽月愣了许久，一时有些忘形地笑了起来。
直到男人脸色变了，张挽月才赶忙噤声，快步走近他面前，连忙举起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脸。
“皇叔，你，你别生气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顾云辰面色缓和，握住她细瘦的手腕，拉着她的手放了下来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好了，抓到了就走吧。”
顾云辰说完，起身往回走。
张挽月赶紧跟上去，走在他身后。
顾云辰面色平静，脑海中却回想着张挽月说的话。
结庐山间的夫妻……
若是在这里盖一座茅草屋，就这样平平淡淡的与她过一辈子，似乎也是不错的。
可这个想法仅仅闪过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。
翌日。
二人伤势恢复的差不多。
张挽月便打算走远一点，找个山野村庄先落脚，顺便想个能联系到他人的法子。
她看向顾云辰，却发现他今日醒得比从前都晚。
“皇叔，你醒了吗？”张挽月拉了拉他的袖摆，轻声道：“我们今日走远一点，找个村落想办法联系陛下他们。”
顾云辰皱了皱眉，缓缓睁开眼眸，却忽然身形一僵，眼中露出些许茫然问：“月儿，现在是什么时辰？”
张挽月愣了下，如实回答：“辰时。”
顾云辰呼吸一滞，眼中的慌乱一闪而逝，指尖微微收紧。
他极力维持着平静起身，却身形一晃。
张挽月连忙将他扶住，这才猛然注意到，那双从前如墨玉深沉疏冷的眼眸，此刻竟黯淡无光。
她没有说话，伸出手在顾云辰眼前晃了晃。
他却毫无反应。
“皇叔，你……”她声音微微颤抖。
顾云辰却已从茫然无措中缓过神来，平静开口：“本王……看不见了。”
他声音淡淡，随后陷入沉寂。
张挽月咬紧牙关，明白此刻不是慌乱的时候。
只能暂时按下起伏的情绪，牵着顾云辰的手准备去寻找可以好好休养一下的地方。
顾云辰没有抽手，反而更加紧握。
张挽月心口一缩，似乎终于发现，他也会有不安的一刻。
……
38
一个时辰后。
两人终于在溪流上游找到一户人家。
一个老妇招呼着他们，打了桶热水好让他们擦洗身上的脏污。
老妇遗憾说道：“只是这地方离城里的药铺太远，恐怕没有好为你们治伤的药。”
张挽月轻轻摇头道谢：“没事的，您愿意帮我们，我们已经很感激了。”
她说着，把身上唯一还剩下的值钱东西一并给了老妇人：“这些是报酬，您拿着吧。”
她刚才在院中空地上燃起升烟，如果顾廷逸的人马在附近寻找，应该很快就能找到。
张挽月这才走进屋内，便看到顾云辰躺在简陋的床榻上，只是望着某一处出神，了无生气。
那人低声咳嗽了一下，却又很快攥紧被子，压抑下来。
他没注意到张挽月已经踏进屋内的动静，只是单纯下意识的不愿让她担心。
身后，老妇人端着碗走近她身旁，轻声道：“姑娘，中午我来给他送饭，他竟一口也不肯吃啊……这样不利于养伤。”
张挽月从她手中接过碗：“没事，我来吧。”
她走到顾云辰面前，轻声问：“皇叔，怎么不吃饭？”
张挽月将一勺饭递到他嘴边：“不吃饭的话，身体可养不好。”
“我们早点恢复体力，早点回宫，还能找太医为你医治。”
顾云辰眼眸缓缓一转，寻着张挽月出声的方向看去，薄唇抿了抿，才吐出一句话：“……我……不饿。”
他难得有这样固执任性的时候。
张挽月也耐下心来：“吃一口吧，好吗？”
“你不吃的话，身体会撑不住的。”
她把勺子抵在顾云辰唇边，甚至带了几分强硬。
可他始终紧抿着唇，不肯张口。
顾云辰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。
他其实不畏死，也不惧失明。
只是不该……
这般狼狈不堪的境地，实非他愿以之面对张挽月之时。
张挽月深知言语已然无用，只得怅然搁下了手中的银匙。
一室之内，霎时被一种沉重的静谧所笼罩。
清风穿堂而过，卷起窗外树影，婆娑作响，如泣如诉。
终究是按捺不住，张挽月再度启唇，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待到陛下与援军寻来，倘若你……倘若你已不在，我便是万死，也难辞其咎。”
良久，良久。
顾云辰的嗓音才终于划破沉寂，吐出的却是一句：“本王会留下亲笔信函，让他们……莫要迁怒于你……”
“此地荒芜，何来笔墨纸砚？你写不了的。”张挽月垂下眼帘，语声已带哽咽：“为何？你本不该随我一同跃下这万丈深渊。”
一股尖锐的懊悔猛然攫住了她。倘若顾云辰未曾随她纵身一跃，今日的惨境，是否便可避免？
39
半晌，顾云辰的唇边逸出一声极轻的、近乎破碎的笑。
伴随着衣袂摩擦的微响，他下意识地抬手，似乎想安抚地轻抚她的发顶，却在无边的黑暗中失了方向。
张挽月主动握住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，随之缓缓垂首。
旋即，他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：“月儿，有一件事，你自始至终都误解了。”
“自你披甲出征，你我天各一方，我所踏出的每一步，所筹谋的每一局，皆是为了将你重新揽回我的怀中。此间种种，我从未有过半分悔意。”
张挽月的眼睫猛地一颤。
顾云辰的声音继续流淌，平静却字字千钧：“所以，奔赴边关，为你杀出重围，不悔。”
“与你共赴悬崖，不悔。”
“如今双目失明，亦不悔。”
他自嘲地牵了牵唇角，那弧度里满是苍凉：“月儿，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光明磊落……”
张挽月怔然良久，心脏仿佛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，反复绞拧，痛得无法呼吸。
许久，她才发出一声轻笑，那笑意里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：“是啊，我早该明白的。”
“你素来是个最擅伪装的凉薄之人，为了心中所求，可以舍弃一切，甚至……包括你自己的感情。”
顾云辰唇边的自嘲愈发深重，仿佛灵魂在彻底碎裂后又被强行粘合，却终究留下了无法弥合的裂痕。
“本王……永远是胤朝的摄政王，为了这江山社稷，我没有什么是在乎的。”
张挽月对此早已心知肚明，她轻笑一声，语调平淡无波：“王爷的苦心孤诣，我自当领会。”
顾云辰的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，他朝着那片永恒的黑暗伸出手，似乎想抓住些什么，最终却只是颓然垂落。
他薄唇微启：“一旦有了在乎之人，便等于有了软肋。而本王……不能有。”
不是不想，而是不能。
张挽月的手猛然攥紧了。
因为目不能视，他无从知晓张挽月此刻的神情，只能依旧用那淡漠的口吻说道：“人，终究是这般生灵，为了权柄、姓氏、或是阵营，心甘情愿地抛弃所有。”
此言既出，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张挽月静坐于他身侧，心中万千思绪如乱麻般纠缠，理不出头绪。
她辨不清此刻心头的滋味，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团湿冷的棉花死死堵住，窒息得令人发慌。
恰在此时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打破了屋外的死寂。
张挽月警觉地抄起桌边的剪刀，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一角，遥遥望见顾廷逸正率领一队人马疾驰而来，身后跟着的，正是她的副将郑白秋。
张挽月心中悬着的大石轰然落地，快步走出屋外。
郑白秋一眼瞥见张挽月的身影，脸上交织着惊愕与狂喜，隔着老远便高声呼喊：“少将军！”
张挽月将食指竖于唇前，示意他噤声。
郑白秋立刻收声，策马飞奔而至。
顾廷逸利落地翻身下马，步履匆匆地行至她面前，目光落在她手臂上那草草包扎的伤口，剑眉瞬间拧紧：“挽月，你的伤势如何？”
40
张挽月轻轻摇头，视线瞥向那寂静无声的屋内：“此地不宜久留，回去再说。”
临行之际，那收留他们的老妇人尚未归来，张挽月将一包足够丰厚的酬劳留在桌上，这才搀扶着顾云辰，离开了这处藏身之所。
重返摄政王府。
厅堂之内，气氛肃杀。
顾廷逸端坐于主位之上，郑白秋则将一人押了进来。
那人正是被五花大绑的云澈。
顾廷逸面色沉郁如水：“柔然余孽，尽数落网，你已是最后一人。”
先前听张挽月提及此事时，他还半信半疑，如今亲眼得见，才知她所言非虚。
此人的容貌，竟与顾云辰别无二致，宛若一人。
云澈紧抿着唇，万没料到柔然的布局会溃败得如此迅速。
然而，消息确是他亲手泄露的，他无从辩驳。
倘若此计侥幸得逞，吞并胤朝，便指日可待。
张挽月的脸色冷若冰霜，语气亦无半分温度：“云澈，我曾给过你机会。”
郑白秋“锵”地一声拔出长剑，雪亮的剑锋横亘于云澈的颈侧。
电光石火间，云澈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：“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！”
“我也……早已厌倦了当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！”
话音未落，他目光骤然一狠，决绝地朝着郑白秋的剑锋撞去。
刹那间，鲜血如喷泉般涌出。
云澈喉间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，身体缓缓软倒在地。
张挽月别开视线，终究无法直视那张与顾云辰别无二致的脸，在血泊中失去生机。
夜色渐深。
张挽月行至顾云辰的卧房前，却见房内依旧灯火通明。
她推门而入，只见顾云辰正倚靠在床头，在她踏入的瞬间，他循声“望”了过来。
只是那双曾深邃如夜的眼眸，此刻却空洞无神，寻不到丝毫焦距。
张挽月的心猛地一揪，轻声问道：“皇叔，为何还不安歇？”
顾云辰似乎已等候多时，他微微抬了抬下颌：“月儿，去取纸笔来。”
张挽月虽不明所以，却还是依言取了纸笔，在他床沿坐下。
“需要我做些什么？”
顾云辰道：“我说，你写。”
他口中缓缓吐出一个个名字，有相交甚笃的朝中重臣，亦有新科及第的状元才俊。张挽月心中虽有疑惑，仍是提笔一一录下。
却听他继续说道：“这些人，皆是能够信赖、可以倚重的栋梁。”
“往后胤朝能走多远，便全看你们了。本王如今别无所求，只愿你此生……平安顺遂。”
张挽月万万没有想到，这两日他不眠不休，竟是在独自思量着如此沉重的托付。
即便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，他心中所念所想，依旧是为这个国家，为他们铺陈未来的道路。
即便他身死魂消，他为他们准备好的退路，也早已清晰可见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人，走一步，便能看透百步之后的风云。
张挽月将那份写满名字的纸张仔细折好，郑重地贴身收起。
待顾云辰阖上双眸，沉沉睡去，她才悄然退出了房间。
只见庭院之中，月色如霜，顾廷逸正独自一人，面色凝重地酌饮。
她缓步走了过去。
41
顾廷逸听见了她的脚步声，却没有回头。
张挽月在他身侧坐下，另取了一只酒杯，为自己斟满。
一饮而尽。
她极少饮酒，亦不喜杯中之物。
此刻，却只能借这辛辣的液体，来压制心中翻涌的烦乱与沉重。
顾廷逸侧眸瞥了她一眼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“皇叔是坠崖之时，后脑遭受重创，瘀血压迫视神经，方才导致失明。”
“但太医也言，皇叔多年来积劳成疾，思虑过甚，此次又伤了根本，身体已是油尽灯枯，恐怕……”
他话音哽咽，再也说不下去。
他早已习惯了在顾云辰的羽翼庇护下安坐龙椅，如今这双羽翼即将折断，这个自小便护佑他长大的男人即将离去，他一时竟难以承受。
他曾天真地以为：“天塌下来，还有皇叔顶着呢。”
可细细想来，他不过比他们年长六岁而已。
倘若生命走到尽头，也不过是而立之年，却已是天不假年。
不知是醉意上涌，还是夜风太过清寒，竟染红了她的眼眶。
“陛下，从今往后，您高坐明堂，臣妾便会为您、为胤朝，此生镇守边关，血战沙场。”
……
翌年，寒冬。
朔风凛冽，大雪纷飞。
顾云辰斜倚在躺椅之上，脸色比肩头的落雪还要苍白，身上覆着一件厚重的雪白大氅。
张挽月静静地守在他身畔，紧握着他的手，一言不发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才听到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“月儿，我有些渴了……去帮我倒杯茶，好吗？”
这一年来，即便她不在身边，也时刻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。
张挽月下意识地起身欲走，脚步却在迈出的瞬间，猛然顿住。
顾云辰只当她听话地离开了，那压抑在喉间的低咳便再也克制不住。
他以拳抵唇，咳得撕心裂肺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，许久才稍稍平息。
张挽月默然注视着这一切，没有出声，眼眶却不可抑制地红了。
随即，她便看到顾云辰撑着身子，竭力站起，而后凭借着记忆，摸索着向门外走去。
正如他洞悉张挽月一般。
张挽月也同样洞悉着他。
他口渴，不过是一个借口，一个想支开她，好让自己独自悄然离去的借口。
那两指宽的白布遮蔽了他的双眼，他身形骤然一软，无力地晃了晃，却跌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。
一滴温热的液体，滴落在他冰凉的脸颊上。他微微蹙眉，抬手摸索着抚上张挽月的脸颊，轻轻为她拭去泪痕，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：“怎么，还是不听话？”
张挽月紧抿着唇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，唯恐泄露了其中无法抑制的颤抖与哽咽。
“月儿。”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。
张挽月低低地应了一声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，最终悄然隐没于宽大的衣袖之中。
在无边的静默里，他的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。
42
“本王此生，于胤朝，俯仰无愧。唯有一人……是我终生的亏欠，那人便是你。”
“倘若真有来世，本王……不做那劳什子的王爷，也无需再背负这如山的重担。我们便做一对……结庐南山、相忘于江湖的夫妻，可好？”
张挽月抿着唇，不知该如何作答。
那是她曾问过他的话，是她对下一世因果的祈求，在这一刻，终于得到了他的回应。
张挽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，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，一下，又一下。
耳畔的心跳在短暂的急促后，愈发微弱，张挽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，强迫自己抬起头，去看他。
他就像近在咫尺飘落的雪花，在她极力挽留的眼前，在她伸出的掌心，无声地融化，凋零。
从四肢百骸，到血脉奔流，再到那乌黑披散的发丝，一点点地，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温度。
他将整个胤朝的未来都留给了他们，为他们铺平了所有的道路，而后，独自走向了无尽的轮回。
刹那间，张挽月脑中一片空白。
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太安静了，静到仿佛能听见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。
“……皇叔。”
张挽月缓缓俯下身，在他安详阖上的眼眸上，落下了此生最后一记轻柔的吻。
这一次，他没有再回应。
但漫天的风雪，却在这一刻，奇迹般地停了。
……
又一年，深秋。
帝宫最高的摘星阁之上，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凛冽罡风。
这片土地，这个国家的至高君主，此刻正静立于张挽月身侧。
“你，还是不愿做朕的皇后吗？”顾廷逸俯瞰着脚下纵横交错的京城楼阁，语气里带着一丝打趣。
张挽月遥望着阁楼下那万家灯火，一如往昔：“陛下，江山社稷更为紧要。如今，尚有烽烟未熄的险地，有待臣妾效死的边疆。”
顾廷逸由着她这般放肆的言辞，而后轻叹一声，才道：“难道朕，就真的不能江山与美人，兼而得之吗？”
“陛下，您这未免太过贪心了。”张挽月瞥了他一眼，唇角勾起一抹浅笑：“但实际上，江山与美人，您早已尽收囊中。”
顾廷逸眉峰微挑：“哦？此话怎讲？”
“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；率土之滨，莫非王臣。”张挽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缓缓道来：“这，难道不便是江山与美人，尽入彀中了吗？”
顾廷逸没有再反驳，反而跟着笑了起来：“朕，向来是说不过你的。”
他从身后的桌案上取过两只酒杯，斟满了酒。
“此次你远征辽国，军情紧急，朕便以此杯酒，为你践行。”
“待你凯旋之日，再为你设宴庆功。”
顾廷逸言毕，举杯一饮而尽。
张挽月的目光，停留在手中晃动的酒液上，片刻后，她也仰起头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顾廷逸垂眸凝望着她，那份深藏心底的少年情愫，此生恐怕再也无法宣之于口。
她的心中有江山社稷，有黎民百姓，有胤朝的君主，却唯独，没有他顾廷逸。
不过，这样也好。
无论如何，他都会在这里，等待张挽月回头，等待她平安归来……
出征之日，旌旗蔽日，猎猎作响。
众将帅身披重甲，翻身上马，战鼓擂动，声震九天。大军浩浩荡荡，开出京城。
沿途百姓，夹道相送者，不计其数。
顾廷逸立于摘星阁之巅，极目远眺，在万千身影中，搜寻着张挽月的踪迹。
只见帅旗之下，张挽月一袭红袍，手持一杆梅花点钢枪，跨下一匹雪蹄黑马，英姿飒爽，风华无双。
临近城门之际，她猛地仰起头，深深地回望着这座京城的轮廓。
“只解沙场为国死，何须马革裹尸还。”
她张挽月此生，必不负皇恩！不负百姓！
良久，她收回视线，身影渐渐隐没在黑压压的铁甲洪流之中，绝尘而去……
此后，张挽月再未回过京城。
京城之中，偶尔会传来故人的消息。顾廷逸年过三十，仍未立后，朝堂之上，为此争论不休。
可那凤座，始终空悬。
偶尔有旧部来信，恳请张将军劝说陛下。
谁知次日，陛下便从宗室之中，择选一子，过继为太子。
此后，皇帝终生未娶。
而他在位期间，勤政爱民，百姓安居乐业，边境军资，从未有过半分短缺。
胤朝四十八年，春。
常胜将军府的祠堂之内。
烛火摇曳，静穆无声。
那刻着“张挽月”三字的灵牌之上，覆盖的红绸，倏然间，飘落……
同年，皇帝因哀恸过度，猝然崩逝。
（完结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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